她死了心,惭愧地将折子缓慢地放下来,文帝拧眉盯着他, 目露不悦和困惑,霍蘩祁只得老实巴交地承认:“陛下……我……看不懂。”
文帝微讶,“你没读过书?”
关于这一点霍蘩祁还是要挣扎一个回合的, “也、也不是完全不识字的……”
她素来敬仰读书人,便觉得自己才疏学浅,实在是不够看。幸得她经营的生意,只消识得些字即可, 不然于她又是一桩麻烦。
文帝听罢,却不责问她了,转而冲步微行道,“这是你千挑万选,看中的太子妃?”
“朕从来都不曾允诺与你,可以予你择妻的权力。”
步微行眼风不动,仿佛皇帝那句话在他耳中不是问难,而是一桩闲话家常的吃饭琐事,薄唇微动,“她配与不配,儿臣自己做主。”
文帝摊手,铿然一声,石青砚台打翻在地,他皱眉语重心长道:“这么一个不通文墨的女人,做太子妃如何服众?你这是在刁难朕!”
说罢,皇帝又问:“朕让顾翊均给你的东西收到了?”
“已知,还未取。”
他说他知道了,可半点都没有形于颜色,文帝心中也曾琢磨,他为他准备的大礼,是给他的一柄天子之剑,这批军械和兵器,是为了克制住黄氏在京畿部署的三门六军,逼迫他们让步。
他以为,至少这个兔崽子该说一声谢。
但是没有。
霍蘩祁紧张兮兮地夹在两人之间,又恨自己丢脸了,脸颊又红又白的,一时难堪到了极点。
好在文帝暂时不予理会她的存在,专注冲步微行发难:“朕方才拿的,是百官弹劾你的奏章,里头不乏尖锐抨击霍氏的言辞,你看看。”
“不必看。”他缓缓摇头。
文帝冷然道:“为何?”
步微行淡淡道:“我只想知道是谁骂了我的女人,不必让秽语污了耳朵。”
大殿里安静极了。
霍蘩祁也恨不得找个地洞钻进去。
这番话文帝年轻时也说过,只是到了如今碰上儿子,方能体会得几分当年先帝的心境。看了几眼霍蘩祁,他挥了挥衣袖,“朕让人查过霍氏,母族白氏祖籍是银陵人,是白御史的外孙女?”
霍蘩祁一愣,倒忘了外公以前是朝廷中人,但官应该不至于大到让皇帝也记着才对啊。
步微行颔首,“是。”
印证了心中猜想,文帝怅然地摇头,“一兜一转,必有因果啊。”
说到白家,文帝当真是又爱又恨,当年的御史白央耿直忠谏,词锋迫人,但政见与他从来都不合,他也颇为不喜他咄咄逼人,换了旁人早找个由头罢了他的官了,对于自己的启蒙恩师白央,文帝记着师恩,只令他左迁宪地。
没曾想先生客死异乡,本来一桩好事,却酿成悲剧,文帝是愧疚不安,便赐了金子给白家孤儿寡妇。他命人查过,芙蓉镇盛产生丝茶叶,他三番五次暗示,让人开辟商路,发扬芙蓉镇的丝绸生意,是因着雪钱丝质地的确上乘,也便宜,但其中也隐隐是为着那母女,她们是官家的遗孀遗女,必定受人拥戴爱重,在芙蓉镇自能安逸地过活下去。
从那以后,文帝便不再记着白氏的孤女了。
但十多年过去,他是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当年的弱女早已香消玉殒,留下又一个孤女,还阴差阳错拐走了他的儿子一颗铁石心。
是以他才说是冤冤相报有因有果的。
霍蘩祁听不懂。这其中有多少原委,连她母亲都未必知道得清楚,当年白央入宫为文帝的教习先生时,还孑然一身无妻无子,教了文帝三个月,因先帝正是用人之际,后又擢拔他做了御史大夫。
霍蘩祁她娘——白氏当年也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朝政之事她自是不曾过问的。
文帝又道:“听闻,你差言诤去了凉州?”
步微行道:“确有此事。”
“十年了。”文帝叹道,“也罢,当初朕说的十年,也该回来了。”
若说文帝对白央是又爱又恨,这个陆厌尘更是让人深恶痛绝。他好心替儿子找老师,奈何翰林院、广文馆、国子监一帮老学究一个个满身陈腐气,其余文官更是一身铜臭扑鼻,文帝想了个法子,放了皇榜出去,他亲自替太子招老师。
皇榜放出才三日,还真有个揭榜而来的,自称姓陆,自幼被弃了的,托道观养大,名字已不可考,自号厌尘先生。厌倦红尘。
这个是极有个性的年轻人,为人也不刻板,博览群书,说话引经据典,又不失风趣幽默。文帝查了查他的底细,封了他一个少师,让他入东宫提点太子。
不教倒也罢了,岂知道一上手,这陆厌尘三句之中倒有两句诞妄不经,不但如此,他素日与太子教些旁门左道的学问,临到文帝要视察抽考之时,却暗地嘱咐太子不可妄言,一切以经书为要义而答。
直至一日太子说漏了嘴,待那句“儒以文乱法”脱口而出,文帝当时黑了脸色,气势汹汹去责问陆厌尘,“你日日与太子诵读的,是《五经》么?”
陆厌尘回道:“是五经。”
陆厌尘的五经,却是《鬼谷子》、《五蠹》之流,帝王要太子所学的是儒家经典大义,却让他在启蒙的要紧关头时,碰上了这么一个师傅。不但如此,东宫的小太监报信,这个陆厌尘素日里也不怎的肯与太子老老实实在东宫读书,反倒是一曝十寒,读几日书,便私领着太子出门游山玩水、骑马射箭。
错领进门的危害文帝是知悉的,难怪太子处处维护师父,屡番与他为敌,文帝听罢怒极,一气之下将陆厌尘发配去了凉州,十年方可归来。
此后父子关系急转直下,后来又闹出了冯婕妤的事。
言而总之是一团乱麻。
步微行沉默不语。
文帝总觉着他似带着一丝愉悦,那端坐的姿态都极为放松。他从不在自己眼下放松,一直是如临大敌,许是身旁陆陆续续多了与他亲近的人,与皇后的心结也解了,文帝喟然,自己与他的结,恐怕却解不了。
皇后说,他在儿子面前拉不下脸来,不似对她。那是自然,老子为何要去讨好儿子,这岂不荒谬,更何况他做的事全是为了他好,不能领情他不怪罪已然是皇恩晃荡,还要他如何。
文帝道:“你要接陆厌尘回银陵朕不拦着,但你与霍氏已私承于天缔结姻亲,遑论朕认是不认,朕需要给众世家一个交代。朕——半个月之后,以乖张无道为由,先黜了你的太子,可有怨言?”
霍蘩祁一怔,袖下的手紧紧地攥在了一起。
不……不能。她无声地张了张嘴,一些话想冲口而出,可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她哑然而震惊地望向步微行,她知道她是在意储君之位的,是她害了他么?阿行,我求你了……你说句话……
步微行沉凝道:“没有。”
太子印玺早已收回,在旁人看来,步微行行事之间,早已在头顶上悬着一柄尚方宝剑,这利刃一旦挥落,他看似稳固的地位将岌岌可危。
也是因着皇帝对太子仍有顾忌和宠信,这些年一直明着暗着替他打点,才有各大世家源源不断欲献贵女与储君缔交两姓之好。
但自打步微行已有妻室的消息传遍银陵,这帮人结亲的心思是彻底断了,早就按捺不住,暗搓搓却不知在等候什么,许是早看不惯他耀武扬威,仗着身份横行无忌的刚愎自负,一个个迫切期待着他被贬。
文帝此举无异于是为了迎合他们的心意。
有时候,皇权在日益强大和繁荣的世家面前,也要瞻前顾后左右思量。
可文帝说出这话来,却有几分担心,“你——懂朕的意思么?”
“懂。”
“如此便好。”文帝稍稍宽心。
霍蘩祁浑身冰冷,如堕冰窟。倘使早知道成亲会害他到了这个地步,那个夜晚她绝对不会一时脑热便答应了!
走出去的时候,分明已是三月春暖,霍蘩祁却一阵一阵地泛着冷意,他解下披风披在她的身上,也聚不拢热气,霍蘩祁的眼睛一片模糊,“阿行,”她声音颤抖,“我害苦你了是不是?”
“不是。”他徐徐勾唇,眼眸深不可测,反照着一天如练月华,勾勒出淡淡的温然,“陛下也说了,一切有因有果。我做事,从来不喜后悔。”
霍蘩祁用力地点头。
既然已经害了他,害他丢了尊位,那就只能让自己更爱他,永远陪着他,否则才是真真正正让他赔了夫人又折兵,这道理她是懂的。
她却没看到,他的唇角,有他前所未有的自如的笑意。
踩着满阶月色,萧墙之下繁华如障,一长一短的两道人影被花团簇出,被如捧珠玉似的送入拱门之内,石桥溪水,一片泠泠。
霍蘩祁踩着他的影子走,左蹦右跳的,累得气喘吁吁,步微行始终不动声色,看她想着法儿百般要逗自己开心,却又不得不小心翼翼不敢在此时越界雷池,故此始终谨慎忐忑地偷看他的脸色,这模样,也是很可笑的了。他缓缓地抬起手抚过她的脸,薄唇漫过浅淡的笑。
第74章 筹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