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日是在徐国公府,又在长辈身边,王思礼自然相当收敛,便是今日,他也一直面带笑容,丝毫不见此前的眼神幽深难测,尤其萧燕绥昨日还松手放了三只土狗包围了王思礼,狗子热情好客一个劲的摇尾巴,王思礼虽然有一瞬间的手足无措,却只当她小孩子心性,这般“报复”的举动搭配上萧燕绥一双明亮的眼睛认真的瞅着他的模样,简直称得上可爱。
奈何,还是到了这个时候,王思礼赢了赌局,却直接被萧燕绥放了鸽子,没得丝毫在她面前嘚瑟揶揄的机会不说,随后那仆从奉上的萧燕绥亲手绘制的园子简图,简直是明摆着告诉王思礼,她对这东西的不以为然。
萧燕绥越是不当回事,王思礼便越是心中郁卒,原本的好心情造就的荡然无存,暗沉的眼神里,翻涌着诸多思绪,旁人一眼对上,仿佛要被那冷意淹没一般,根本是心中一惊就忙不迭的想要避开……
而在紫云楼上,李文宁倚在栏杆之前,居高临下,视野正是开阔,远远的望着李倓竟是就这么同萧燕绥骑马离开了,一时间也是心情复杂,难以言喻,好在李倓总算没忘了正事,韦六郎从那婢女处得了消息后,很快借机寻了个由头,离开人群,朝着芙蓉苑这边走过来了。
“六、六郎,你阿耶、伯父他们可还好?”看到娘家侄子,太子妃韦氏虽然勉强露出了一个笑容,不过,心中的担忧艰涩却更是几乎无可遏制,整个人都情绪都几欲失控。
“阿娘……”李文宁早已经反身回来,轻轻的扶着太子妃韦氏的肩膀,见她这般强撑着的坚强下面,眼角眉梢都越发憔悴的模样,心中越发不落忍起来。
韦六郎虽然不若李文宁心细,却也听出了太子妃韦氏声音中的些微颤抖之意,连忙安抚道:“姑母且宽心,我今日同几位好友和诸多世家子弟游湖,言谈间,也听人隐约间提起此事……”
说道重要关头,韦六郎下意识的放轻声音,太子妃韦氏和李文宁也不由得屏气凝神。
韦六郎低语安抚道:“李林甫一系为了牵连太子,大肆弹劾旁人,已经拉了不知多少人下水,早已经惹了众怒。也就是因为事关太子,朝廷之中大多数人存着明哲保身之心,不愿被圣人以为在东宫一事上有所牵扯,所以才只见李林甫张牙舞爪,却无旁人明面上反击。”
韦六郎这般分析,倒也颇有几分道理,李文宁听得连连点头,如今的状况,无非就是朝堂之上能和李林甫正面杠的人物不会轻易下水,其他角色可不就是被他接连磋磨?只不过,事情总有个度,李林甫为了打击东宫势力,这次着实有些过了,恐怕接下来,不说是其他重臣,便是圣人,也见不得他这般肆无忌惮的罗织罪名牵连众多……
太子妃韦氏却是在心中略有几分安慰之余,终于忍不住的垂泪,她连忙去了手帕擦拭眼角,声色哽咽的含笑道:“我只希望这场风波早日过去,家中无忧便好。”
韦六郎忙挑拣了些家中旁的趣事说给姑母,希望她能宽慰些许。
至于李文宁,听了太子妃韦氏之言,却是心中暗叹,东宫之位,自古以来便是众矢之的。韦氏只要一日还在太子妃之位上,为了打击太子,自然总会有政敌的目光落在她身后的韦氏身上,希望以姻亲之由攀扯东宫,家中无忧,说来简单,处在这个位置上,却是再艰难不过的事情……
暮色渐深,夕阳如醉。
身后一段辉煌的晚霞余晖,染红了天际。萧燕绥和李倓两人骑马,早就走远了,想想这会儿再回去曲江池畔寻萧恒要走的路,萧燕绥想了想,反正她身边一直都跟了护卫,同李倓分开后,索性便直接自己骑马回了府中。
这会儿,萧嵩也已经从兴庆宫中回到了家里,听说婢女来报,六娘自己回来了之后,想起自家孙女前几日子还在同他询问东宫太子之时,萧嵩略微思忖片刻,索性便派人将萧燕绥单独叫了过来。
“阿翁你找我?”得了消息的萧燕绥,身上的衣服都还没换,因为在外面玩了一天,本就梳得随意的头发,更是松松垮垮的垂下,宛若瀑布流泉。她这般漫不经心的舒服打扮里,还颇有几分不符合这个年龄的豆蔻少女的肆意和慵懒。
差不多同萧燕绥前后脚时间到了住处的王思礼,眼神一直沉着,却直接就被早就等急了的王忠嗣给拎到了书房里,这么几步路上还念叨着:“可回来了,就今天有重要事情,结果你就今天回来得最晚……”
王思礼抬眼瞥了王忠嗣一眼,哼哼着笑了两声,没说话。
王忠嗣身为军中将领,养孩子毕竟还是养得有点糙,毫不犹豫的在他脑后拍了一巴掌,笑骂道:“正经点,和你说正事呢!”
“怎么?”被拍得往前一趴的王思礼终于稍稍正色拧眉。
“圣人将皇甫惟明的兵权移交给我了。”王忠嗣闷头就放了一个惊天大雷。
第76章
“什么?”王思礼闻言, 立即有些惊愕的睁大了眼睛,站直身子转身看向王忠嗣。
王忠嗣扯了扯嘴角, 脸上的表情也带些许对此事的困惑。
不过, 那一瞬的错愕之后,王思礼迅速冷静下来,下意识道:“这……”
一句话并未说完, 王思礼已经反过来拉着王忠嗣的胳膊,主动往书房里快步走去了。
进了书房,关好门后,王忠嗣颇有些感慨道:“没想到这件事竟然还真被你给说着了。韦坚被贬去缙云郡做太守,至于皇甫惟明, 只是暂时解了他的兵权和节度使的职务,具体如何处置, 圣人还未下定论。”
王思礼看着王忠嗣坐下后, 自己却是直接双臂抱在胸前站在了窗前,背靠着窗棂,略微沉吟,然后才轻声问道:“圣人下这道诏书的时候, 你可在场?对于此事,圣人的态度究竟如何?”
王忠嗣面露迟疑之色, 想了想, 才道:“圣人下诏之时,我倒是并不曾在场。”顿了顿,王忠嗣继续道:“不过我倒是知道, 今日的朝会之后,圣人留了李林甫和萧相公在书房中商谈政事。随后,诏书便从兴庆宫发了出来,直接到了我的手上……”
王思礼瞅了王忠嗣一眼,无奈道:“圣人下诏之时,你恰好也在兴庆宫中,只是并不在书房那处?”
王忠嗣理所当然的点了点头。
他在幼时父亲去世之后,便被玄宗收为假子,小时候也是在皇宫之中长大的。这次从河东回到长安城,除了述职,本来也有要探望玄宗的意思,所以这几日的时间里,王忠嗣除了去拜会萧嵩这样的旧日相识,便是留在兴庆宫中。若非今日兴庆宫的大朝会后,玄宗又留了李林甫和萧嵩两人,肯定就是和王忠嗣一起坐下来说说话,留他用饭了。
王思礼缓慢的点了点头,现在他知道的信息有限,思忖许久,方才半是猜测半是揣摩的得出了一个大致的结论,分析道:“萧相公此前便一直作壁上观,到了这会儿,尘埃落定之际,想来更是不会参与此事的。”
“既然圣人的诏书会在李林甫也在的时候发出了,那么,我猜,今日书房之中,很可能是李林甫又在弹劾韦坚和皇甫惟明,圣人也不厌其烦,便想要暂时将此事了结。”王思礼的后腰靠在窗台上,微微侧着身子,轻轻的摸了摸下巴。
王忠嗣一开始还没当一回事,等到这小子竟然都开始编排起来玄宗书房中的情况下了,顿时急了,使劲瞪了他一眼,压着嗓音怒道:“噤声!圣人行迹,岂容他人揣测!?”
王思礼被瞪得立刻乖乖闭嘴,唇边却带上了三两分漫不经心的笑意,左颊上的小梨涡也跟着轻轻勾了起来,心中却是微微一哂,天子行迹,自然不容揣度,不过,这种面上的套话,嘴上说说就行了,心里该琢磨的,还是得继续琢磨……
他装模作样的冲着王忠嗣拱手作揖,仿佛真的就老老实实的受教了,虽然不再提起玄宗和书房中的场景如何,却是自顾自的直接分析道:“韦坚此次由刑部尚书被贬去缙云郡做太守,尤其他的罪名还是野心谋求,恐怕,短时间内韦坚都起复无望了。”
王忠嗣听了,倒是没再吭声。
要让他说,哪里是短时间内起复无望,得了“干进不已”这么一个罪名,韦坚的仕途,恐怕基本上就已经到头了……
王忠嗣想了什么,脸上基本就是明明白白的表示出来了,王思礼瞅了瞅他,比起王忠嗣,他的心里想的还是更远一点,甚至忍不住的犹自腹诽道,韦坚的境遇,除非将来太子登基,否则的话,估计是难了……
不过,比起韦坚的仕途,王思礼显然还是更关心王忠嗣刚刚到手的兵权。
如今,王忠嗣已经是朔方、河东两道节度使,只不过,朔方那边,还有始终驻守在西北边境的朔方军,朔方军本身是有将领的,王忠嗣如今还只是兼理,并非大权在握。
不过,皇甫惟明此前身兼陇右和河西两大节度使,如今,这部分兵权,却是悉数到了王忠嗣的手中。
王思礼双手抱在胸前,左手的手指轻轻的按在右手臂的手肘处,略微摩挲了两下上面微凉的衣料,心情倒是不错——这次回长安城,可是真没白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