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约应和,“‘禁海’并非‘闭关’。然则禁海令发布之后,官方控制的船舶贸易仍然在进行。只是禁海打压和削减了某些走私者的利润,也绞杀了日本浪人的攫取,于是他们故意谈起胡惟庸通倭案,导致太.祖几次欲闭绝之。”
杨宝儿点头,他说:“然而太.祖皇帝认为海上船舶贸易既是经济,又是政治。太.祖皇帝要以海市宣扬威德,他要‘居中国而治四夷’。”
沈约心道,回顾太.祖皇帝的治理倭患的政策有甚么用,太.祖在辽东、山东、浙江、福建、广东这一整条绵延的海岸线都设置了倭都司、卫所、巡检司,他修筑城池,树立壁垒,还装备舰队。以上种种,都与如今不可比,洪武年间的国力之盛,亦与如今不可比。
沈约很明白杨宝儿的意思,他这位同科的意思是如今倭寇之患加剧,都是因日本国内政变的结果。好比从建文朝到永乐朝,永乐帝大胆放宽海域,对海外经济宽松,还宣告欢迎四朝来夷,八方朝贺。永乐皇帝告谕日本及其他国家,大明日本今后可以友好往来。
然永乐一朝国力昌盛,兼之永乐皇帝朱棣的帝位来之有异,他宣告大明之气度,与外国结长生之好,会不会有部分原因是他需要外头小国的认可,他要征服外域,进而从外头的名誉上建立自己的名正言顺。
当然,这一说又说远了。
沈约与杨宝儿观点中不同的是,杨宝儿认为现在日本国的幕府时代治安不稳,导致流民武士日益增多,从而逃出日本滋扰大明海岸。但沈约认为,嘉靖年的倭寇问题不再只是日本人的问题,嘉靖年出现的海盗里已经有了很多国人,例如那个海盗头子赖苞。当然其中还有东南沿海的渔民,已经脱离部队的兵士,他们都与海盗为伍。
沈大人心想,从人家日本国身上找问题,不如先从自己身上开始检视问题,为什么你们都不承认,也不敢承认,一个二个蒙着眼睛装傻,大明朝内部出了问题,大明朝的东南沿海出了问题呢。
沈约肯定东南沿海内部出了问题,大明朝的沿海地方官员们出了问题,但究竟其中出了甚么问题,他还没想明白。
他想,等到戚英姿案件水落石出,大概也就知道地方官员们的问题出在哪里了。
黎明渐起之前,沈约听闻外头有水声,杨宝儿因昨晚上饮用了风露,便还沉睡。沈约撩开帘子,望外头一眼,“杨兄,快起来,快快起来!”
杨宝儿被沈约推醒,“怎么了,因何慌张?”
沈约懒得跟杨宝儿说官腔,他一把掀开帘子,“你看。”
原来沈约与杨宝儿眠觉的小船不知何时已经立在水中央,沈约当然不想吟诗,他相信同为文人的杨大学士此刻也不想吟诗。
小船底部似乎被凿穿,小股水流缓缓而出,杨宝儿道:“船会沉,沈兄,快跳水。”说罢,杨宝儿脱去外衫,拿了他紧要的东西就往水里跳。
沈约却不动,杨宝儿回头看他,“沈兄,不要迟疑了,快些入水。”
“我......我不会水。”沈约不仅不会水,事实上,他还有些畏惧水,不知道甚么时候开始,他看见一浪接着一浪的波涛,他会头晕。所以自北京南下之时,沈约几乎不去甲板看甚么天水一线的风景。
船一漏水,堵都堵不住,沈约眼睁睁瞧着细流淹没最底下的舱板,杨宝儿催促他:“没时间了,沈兄,快!”
沈约慌慌张张,想要拿几件衣服,又觉得没用,想要拿个文书,对,还有那套《淳化秘阁法帖》,沈大人终于择好了东西,他又不敢跳了。
江水浩浩,海水汤汤,杨宝儿已经入水,他在外头喊沈约,“快点,船要沉了。”
沈约从未感到过如此心慌,想当年他在金殿上和嘉靖帝玩心眼子的时候都没此刻这么慌张,沈大人闭着眼睛,重重往水里一跳。
当然,沈约跳水的方式实在不得法,他甚至不会使用四肢使自己自然上浮,于是沈大人越沉越深,简直让杨宝儿去捞他都找不到人。
“沈兄,沈兄!”
杨宝儿下水捞了三次,三次都没找到他的沈兄的踪迹,然而杨宝儿自己生于北京,他会水,却并不善水,杨宝儿也开始心慌,这还没开始的南行之路,不说折戟沉沙,似乎这刻有人要命丧这片他们都熟悉的宁波海域了。
第55章 人如朝阳
唐纵与崔蓬的船要靠岸了, 天边的朝阳隐隐要升起, 冬生进来叫崔蓬:“公子, 大都督说我们可以下船了。”
崔蓬睃他一眼, 心道, 大都督,大都督,你无非就吃了他几天的米粮, 这会子连自己姓甚么都忘了。
船夫泊岸之时, 唐大都督用他那目望千里的视力瞧见了远处的星星大小的人头, 唐大都督原先不想管,却又看见有东西飘过来。
“是甚么?”崔蓬从内舱出来, 唐纵令人将那包袱打开,里头是一套书,并着一根赭红色的旧布带, 崔蓬看了一眼, “人呢?”
“喏, 就那儿......”唐大都督还要细问, 身边女人已经抽了根缆绳跳船走了。
“她?”唐纵看冬生,指着包袱,“甚么玩意, 谁的?”
冬生摊手, “大都督,你别问我,我们公子的事情他不和我说, 也不和我们大家说,我不知道。”
杨宝儿来回沉沉浮浮去捞沈约,等他捞到沈约,他快气绝了,沈约也快气绝了。两个没甚么体力的书生在海中自由自在飘着,杨宝儿已经没力气去辨认方向,毫无水性的沈大人还朝天上看了看光线和太阳,“杨兄,那边,那边。”
杨宝儿摇头,“别说了,沈兄,我没力气了,我不行了,管他哪边,我没劲儿了。”
六年之前,杨宝儿和沈约大概都能谈得上一句年轻才俊,人如朝阳,这六年之后,两人不是年近三十,就是已经满了三十,两个多年不锻炼也没有体力概念的文官消耗在水中,实在是生死有命,全靠天意。
杨宝儿一旦没有力气,沈约只能跟着下沉,等他察觉自己与杨宝儿快不能呼吸的时候,旁边来了人,那人很有些力气,她说:“你的脚动起来,别装死。”
沈大人既尴尬又脸红,他其实很想将腿脚动起来,无奈实在不灵活,也放不开,他觉得这手舞足蹈的样子很滑稽,特别是两腿蹬啊蹬,有辱斯文。
崔蓬将缆绳系在体力更衰竭的杨宝儿身上,她另一手搀了沈约的手臂,“跟我走。”
沈约当然要跟她走,他自己又不会动,不跟她走,能跟谁走?
其实崔蓬也觉得颇为费劲,杨宝儿越来越沉,沈约就像个废人一般,在水里有个浪头他都抖一下,“咳”,崔蓬终于侧目看了沈约一眼,“你别怕,你放轻松,有我在。”
被人像孩子一样哄,沈大人终于肯扭头,看清了身边人的脸,“阿......阿姿?”
唐纵在船头,猛地一个喷嚏,感觉有妖风吹过。唐大都督越想越不对劲,“喂,来人去看看,那女人死了没有?”
其实唐纵一直都看得清崔蓬的人头,若是他瞧不见她的人头,早就令人跳下去了。不过唐大都督想看看,看看这女人这么好出头,看她能不能自己把人带回来。
崔蓬一个带两个尚有余力,若再添一个,好比再加上一个唐纵,若是他也不会水的话,那他们四个得抱团死在一起,因为她就快没劲儿了。
“阿姿,我是不是很重?”
沈约脸色煞白,头发被水泡成稀烂,崔蓬扭头看了他一眼,“你以前也不轻。”
沈约说:“我知道你嫌弃我,嫌弃我是个累赘,你以前夹着我跑路的时候,是不是很想把我甩开?”
“哧哧”,崔蓬笑起来,“可我甩不开。”说罢,又添一句,“想不到你还挺有自知之明的。”
“那你以后还会不会甩开我?”沈约问。
“我......”崔蓬正要回答,突然停了一下,说:“现在的你已经不需要我了。”
沈约觉得她学会了一语双关,他娶了唐玉蝶,当然就不需要戚英姿了。再说现在,唐纵的人游来了,壮汉们扯着杨宝儿如同扯着一个轻飘飘的木偶。
等壮汉来扯沈约的时候,沈约觉得自己也变成了一个牵线木偶,他就快要被夺走,却听崔蓬来了一句:“唉,你们轻点儿,他骨头都被你们扯散了。”
崔蓬不满意唐纵派下来的壮汉手势太重,她抬头看了唐大都督一眼,船头站着的男人居高临下,“没人扯你,自己上来。”
崔蓬自己拉着缆绳上船,唐大都督根本不看她,唐大都督正假装关心他的妹婿,“这是怎么了,刚来一天就得罪了人,被人丢海里了?”
沈约不知道唐纵对他防了一手,他不知道唐纵要来宁波,唐纵低头看他,嘴里道:“这谁他妈的干的,你这都泡了很久了吧,脸上了一层盐。”
唐大都督假意要去刮沈约的脸,沈约往后头避,“咳”,崔蓬弯腰将沈约扶起来,“他逗你的,你进去休息吧。”
这时候的沈约衣衫凌乱,崔蓬也是全身湿透,崔蓬上来就搀着沈约往自己房里走,唐大都督突然好像发现这对奸.夫.淫.妇胆大包天,他们这是当自己是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