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蓬感觉自己背部被甚么蜇了一下,又像是凉风刮过,激得她起鸡皮疙瘩。
唐大都督又误会了,他先是误会崔礼和崔蓬都是女人,接着误会崔蓬是个高丽女人,等所有的线索都显示这个崔蓬就是叛逃大明的女将军戚英姿的时候,他又误会杨宝儿霍韬都和戚英姿有一腿。
唐大都督这么想,霍韬可不这么想,他说:“我看着这杨大人是找你忆旧来了,他是不是有甚么念着的人。”
崔蓬低头想了想,她觉得霍韬在这种事情上总是非常有道理,好像霍韬天生就是个通晓七情的人,旁人一旦有个甚么念想,他很快就觉察出来了。
霍国公爷说:“他这些年都和我不对付,我其实不记得我甚么时候得罪过他。”
崔礼从里头走出来,接一句:“或许得罪过,只是你忘了。或许你认为你没有得罪,人家却觉得你得罪了。”
“好像很有道理。”霍国公爷准备要走,待他转身的时候,他忽然就明白了,“我有所念人,隔在远远乡。我有所感事,结在深深肠。”
崔蓬不知怎么受了点拨,或许是方才那一阵冷风吹过,她的感应也上了心头,她几乎与霍韬同时开口,“湘灵”,“白湘灵”。
“白湘灵是谁?”崔礼问。
霍韬看了崔蓬一眼,崔蓬说:“一个很美的女人。”
霍国公爷边笑边摇头,“原来如此,原来如此,我说这个杨大人怎么就这么不待见我,原来如此!”
杨宝儿思念白湘灵,但他无法思念,因他思念的人住在深宫里,他一年也见不得她一回。上次见她是甚么时候,是三年前,还是四年前,那时候是朝廷举行中祀,二月祭祀,祈雨。
老道邵元节出来画了几张鬼画符,口中神神叨叨,杨宝儿不信鬼神,但他得在翰林院学士的队伍中站着,看着这老道装神弄鬼,然后回去书写这位神仙的功绩。
明帝国的二月,许多地方干旱,于是邵天师开坛做法,嘉靖帝带着他的皇后和所有妃子们一起虔诚祭祀祈福,邵天师指着那个穿红裙的女子说:“你,出来祈雨。”
他指的人就是白湘灵,白湘灵可真美啊,她穿着火红的长裙,待她上台做祭祀的姿势的时候,天上就飘雨了。
二月的甘霖来了,细雨滴滴答答落下,落在高高的祈雨台上,落在白湘灵的身上,落在她那火红的长裙上。雨下大了,邵老道喊:“不要停,不要停!”
白湘灵不能停,邵老道不喊停,她就不能停,嘉靖皇帝不喊停,她也不能停。于是白湘灵一直跳,一直跳,杨宝儿也就这样看着她,看着他爱的姑娘,明明触目可及,却似远在云天水间。
雨越下越大,早有太监为皇帝和妃子们搬来明黄的毡布,皇帝要祈雨,可他连靴子都没沾湿。一品二品的官员们站累了,太监们便送来瓜果,那些内阁的老头子们站累了,皇帝则允许他们暂时退下去休息。
高台上只有白湘灵一个人在跳,她跳着邵元节要求的舞蹈,赤着双脚,旋转不停。杨宝儿真想去把那该死的邵老道给扯到高台上去,他的姑娘在一个人舞蹈,这个老道怎么不上去念经,他不是最会满嘴神鬼、念经驱魔吗?
一品二品的大官们很快就站累了,将近两个时辰后,三品四品的官员们也站累了,皇帝让所有四品以上的官员都去长檐下休息。高台上只有白湘灵一个人在旋转,她不能停。
尽管她火红的裙摆已经被雨水晕染成了血红色,那鲜血一般的残红,就像杨宝儿当天心里滴下的血。
野有蔓草,零露漙兮。有美一人,清扬婉兮。邂逅相遇,适我愿兮。杨宝儿责怪霍韬,白湘灵本就是乡野间的姑娘,她不应该在深宫里,受到这样的折磨。
杨宝儿心疼白湘灵,他便更加责怪嘉靖帝,那个年轻的白皙的英俊帝王站在人群之中,他几乎都没有望过高台上的白湘灵一眼。
雨水浸泡了高台,白湘灵又没有穿鞋,杨宝儿也在雨中站着,他陪着她。五品的翰林学士杨宝儿淋着大雨,同时又担心他的姑娘随时会从高台上摔下来,白湘灵跳了六个时辰,从日出到日暮,但她没有摔下来。
一场漫天的瓢泼大雨过后,雨停了,天上似乎还倒挂着彩虹,邵元节刚刚睡醒,他眯着一双昏花的老眼,好像刚刚才想起来高台上的舞姬,尽管那人还是位娘娘。
“好了,今日祈雨初见成效,恭喜圣上窥见天光!”
邵老道尽说些令人听不懂的话,这种话杨宝儿完全听不懂,狗屁天光!他杨宝儿是状元郎,状元郎都听不懂的话,那也不知道朝中还有几个人听得懂。
总之老不死的邵神棍哄得少年皇帝很开心,白湘灵从高台上下来,年轻又英俊的嘉靖皇帝这才想起来去搀扶她,一个在雨中高坛旋转了一天的女人。
嘉靖皇帝去扶白湘灵,又惹来无数女人嫉妒,杨宝儿瞧过那一张张涂脂抹粉的脸,觉得那些女人全似恶鬼一般,好像能把这悠悠晴空都给吞噬了。
果然,恶鬼一张口,天空就暗了。
白湘灵赤着脚,她穿着她被雨浇透的红舞裙下来了,嘉靖皇帝赶紧给他心爱的白娘娘披上新的红装,但于事无补。白湘灵没有同他说话,也没有交流,她赤着一双脚,在潮湿阴暗的天色中,往自己的宫里去了。
嘉靖皇帝觉得这不是个事儿,哪有妃子敢对皇帝生气的,没有,肯定没有。
但杨宝儿知道白湘灵的心,她的心死了,肯定死了。被这场铺天盖地的神鬼祭祀弄了个魂飞魄丧。
这三年来,杨宝儿在每年二月和八月朝廷举行的中祀现场再也没见过嘉靖皇帝的白娘娘,他再也没见过那个脚腕上戴着金色织带、走起路来有铃铛轻轻响,问他:“你哭了?”的绝美姑娘。
杨宝儿想念白湘灵,他便想念过去的岁月,而谁还活在过去的岁月中,那就是戚英姿。
所以现在的翰林院大学士杨大人开口问夏生:“戚姑娘在吗?”
他念着过去的人,念着过去的事,他过不去了,他也觉得自己不必过去了。就这么念着,真好。
第51章 兴风作浪
杨宝儿念着过去的人和事, 其实沈约就是他过去的人, 他们也将要一起去面对过去的事。
杨宝儿与沈约经由内河下漕河, 先有北京下南京, 再由南京转宁波, 两位故人乘同一艘船,回去他们仕途开始的地方。
沈约不知道杨宝儿是如何看他的,别的先不说, 至少他能肯定杨宝儿同他疏远了, 当年那个一口一个沈兄、沈兄的年轻人杨宝儿是回不来了。
沈约自己也很疑惑, 他好像记不得自己在甚么时候得罪过他的这位同科,如今正主就在船头站着, 他想上前去问一问,但杨宝儿好像察觉了他的动机,扭头往船舱里去了。
沈约站在杨宝儿原先站的地方, 只觉江水汤汤, 横无际涯。
若说杨宝儿对于霍韬的意见起源于白湘灵, 那么他对沈约的敌意则在乎于戚英姿了。原因是六年之前, 杨宝儿初到宁波府,他刚到宁波卫所的第一天就被刘若诚拉去断案,断的就是参将贝兆楹和日本人通贡的案子。
无奈当时杨宝儿势单力薄, 他手中也没有甚么权利, 于是在扣押了一船香料之后,就将那伙日本人放了。杨宝儿犹记得,当年那伙日本人可绝口未提戚英姿的名字, 反倒是刘若诚问他们和谁通商,是不是同贝兆楹,那个领头的还让刘若诚自己去查。
当日遇上这一桩以后,杨宝儿就这么轻飘飘地放下了,他也没有继续追踪那伙日本人的行程。杨宝儿心想,若是知道这件事会给戚英姿带来灭顶的灾难,他是如论如何也要越权管上一管的。
戚英姿漂流朝鲜平壤六年,杨宝儿很自责,他心道:若不是自己大意,将现成的人证物证都弄成了说不清的失证,那也轮不到参将贝兆楹一人自说自话,更不会教戚英姿平白受了这么多年苦。
杨宝儿疑心是沈约给贝兆楹通风报信了,他后头无数次想起刘若诚避讳沈约的样子,而自己还像个傻瓜一样一去就仔仔细细将事情跟沈约说了。等后头各项尘埃落定,他便开始怀疑是沈约告知了贝兆楹其中细节,才有了后头的戚英姿六年放逐。
杨宝儿自然知道沈约想见他,可门对门见了面又能说甚么呢,说当年的女将军戚英姿回来了,正指望他们二人为她翻案吗?
翰林大学士杨大人不想说这个,尤其是和旧友沈约。如今沈约代表兵部问询,而自己则代表翰林院参政,他们不能在问案之前就先有了结论,这同样对宁波卫所的一众人不公平,也包括那个参将贝兆楹。
十月是漕河北京段往北的最后一次行船,等到十一月,北京往上的漕河段全部都要冰封。若要解封,要到来年春天。于是沈约与杨宝儿的行船一走,崔家的船也悄然扬帆了,崔蓬带着冬生和春生,登上了那艘带领他们自朝鲜远航至大明的大船,春生去开船,过了小半个时辰,春生说:“公子,船坏了。”
“能修吗?”
春生摇头,“一时半会儿修不好,舵坏了,要专程订造一个,没十天半个月,做不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