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水镜月之所以吃不下饭,也没什么特别的原因,只不过是因为那饭菜不合口味。水镜月自认为是不挑食,但面对这一桌子的癞蛤蟆和莫名其妙软绵绵的虫子,她觉得她还是有些洁癖的。
唐小惠将那不知什么做的圆子送进嘴里,看她的神色就知道她在想什么,道:“这不是癞蛤蟆,是天山雪蟾!”
周龙腾也吃得兴致盎然,“啧啧”两声,道:“月姑娘,这一桌子,搬到金陵城去,买栋上好的宅子的银子都够了。”
水镜月摆摆手,起身道:“你们吃,我出去走走。”说着,顺走了桌上的那坛上好的梨花白。
唐小惠摇摇头,道:“早知道不带她去厨房看了。”
水镜月刚走到门口,正巧碰上古玲、舒桐、廉贞和破军。这段时间古玲和舒桐很忙,上次战争很多人受伤了,被集中安顿在一栋清静的宅子里,这几日伤员却是只增不减,古玲每天都要对新进去的伤员发顿脾气,这几天忙得连睡觉都睡不安生。
水镜月见古玲兴致盎然,脸上的阴霾一扫而空,也不由笑了笑,问道:“什么事这么高兴?”
古玲笑眯眯道:“听侍楚说,今日厨房做了几道特别的菜,说是帮忙为明天的宴会试菜,我跟阿桐特地来尝尝。二小姐,你这是吃过了?”
水镜月想起下午在厨房里见到的那一场血淋淋的屠杀,不由得有些恶心,摆了摆手的,道:“赶紧进去,晚了可就被小惠吃完了。”说着头也不回的跑了。
夜色渐深,银钩似的弯月照在冰宫上,柔和的光华流转,这万年积雪的山顶也显出几分凉凉的暖意来。
水镜月坐在屋顶,喝完了一整坛酒,终于听见院门开启的声音。她将手中的酒坛往脚步声的方向扔了过去,随后轻轻一跃,跳下了屋檐。
月白的衣袍在夜风中轻轻飞扬,言酒欢拿着酒坛子晃了晃,发现里面一滴酒都不剩了,不由笑了笑,“阿月,来找我喝酒的?”
水镜月一言不发的看着他。她发现才几天不见,他好像老了,呃,是疲惫了吧。
言酒欢是什么人?浪子山庄的庄主,让整个西域的少女都为之倾倒的江湖贵公子。他在她面前虽然总是开着无关痛痒的玩笑,但在人前,他从来都是冷静的、从容的,比传说中的西凉王子更像王族后裔。
她突然觉得有些心酸。刚刚在屋顶的时候,她想好了见了面要如何质问他,要怎么跟他解释,可看到他这般模样,那些话怎么都说不出口了。
她走过去,伸手抱了他一下,“酒喝完了,你来迟了。”
言酒欢的脊背僵了一下,随即放松下来,拍了拍她的背,道:“要喝酒还不简单,天山派的酒窖里可有不少好酒。”
浪子山庄有两宝——言酒欢的酒,言琴绝的琴。
言酒欢酒量很好,而且,喝得很有品味,得他一句夸奖,实在不容易。
天山派的藏酒果然没有让人失望,比千山绝的藏刀还要丰富。言酒欢打晕了守在酒窖的青衣小弟子,带水镜月进酒窖里取了一坛好酒。两人坐在值守的那间小洞穴里,借了被打晕的小弟子的小炉火来煨酒,没一会儿,不大的空间就弥漫着浓浓的酒香。
言酒欢煨着酒,又不知从那儿端了一碟酱牛肉,笑道:“这小子倒是会享受。”
水镜月看着仍旧昏迷不醒的少年一眼,也笑了——做贼做到他们这般明目张胆的,也算是独一无二的了。
酒是好酒,清冽而醇厚,喝一口,胃里火辣辣的灼热一直烧到嗓子眼,四肢百骸都从这寒冬中活了过来。
两人围着炉火,就着好酒,有一句没一句的聊着天,说着五年前相遇的趣事,说着浪子山庄的那群无家可归或者有家不能回的浪子,说着浪子三兄弟结义的故事,说着琴绝那个人所共知的秘密……浪子山庄,每个浪子都是一个不足为外人道的传奇。
五年前,水镜月离开西域的时候,言酒欢和玉关情在金城城门口送她。玉关情湿了一双桃花眼,抱着她说以后一定要再来西域看他。言酒欢笑他多愁善感,跟她说了一句珍重,拉着玉关情不让他捣乱。
浪子山庄人来人往,言酒欢经历过那么多离别。旁人都只看到他的潇洒,看到他的淡然,却无法读懂他藏在心底的荒凉。
言酒欢突然伸手摸了摸水镜月的脑袋,笑道:“怎么哭了?”
水镜月才发现,眼前有些模糊,泪水不知何时湿了面巾。她伸手抹了抹眼睛,像所有在兄长面前的小女子一般撒娇道:“谁哭了?”
言酒欢也不争辩,一边给她倒酒,一边道:“知道了,你没哭,是喝进去的酒从眼睛里流出来了。”
“噗——”水镜月笑了,手中的酒杯摇晃,洒了半杯。
言酒欢无奈的摇了摇酒坛子,道:“最后一杯了,还被你洒了,可惜。”
喝完了酒,两人出了门,一阵寒风迎面扑来,冷不防冻得人一个哆嗦。夜晚的雪山安安静静的,连虫鸣都没有,只有凛冽的寒风呼啸。
言酒欢在前面走,水镜月不紧不慢的跟着。他没有回自己的小院,也没有送水镜月回去休息,而是往北边人烟稀少的悬崖走了过去。
“阿月,”他站在悬崖边,背对着水镜月,声音冷静得带着几分寒意,“我知道你想说什么,想必你也知道我的答案是什么。”
水镜月沉默。他说的不错,她知道,不管她怎么说,他都不会改变他的决定。或许,正是因为如此,她最终才没能问出口。
他转身,回头看她,淡淡的笑了一下,“阿月,明日我若做了让你伤心的事,你可还会认我这个哥哥?”
水镜月一震,猛然抬头,睁大了一双眼睛盯着他,“你……你没有说服沉舟前辈,对不对?你想做什么?”
言酒欢上前一步,拍了拍她的肩,道:“这是我的责任。”
水镜月伸手抓住他的衣袖,道:“不要!你会没命的!”
言酒欢看着她的眼睛,“阿月,如果换做是你,你会怎么做?”
水镜月苦笑一声,放了手——
她有什么立场阻止他呢?如果是她,只会比他更加决然吧。
第一百九十九章 违心
天山派的掌门继承典礼很简单,祭天山,拜祖师爷,把名字添进宗谱里——这事原本该由千踪来做,如今也只能由沉舟代劳了。如此这般,雁长飞就成了天山派掌门了,接下来就是一众人坐下来吃吃喝喝。
雁长飞是个不善言辞的。旁人来敬酒,他喝得爽快;旁人说几句吉祥话,他就再喝一杯。饶是他酒量再好,怎么喝下去也该醉了。
空桑跟水镜月他们坐在一起,端着酒杯盯着雁长飞微红的脸颊,想着不知道这人醉酒是什么模样,嘴角难得微微翘起几分弧度。
可惜,空桑今天没机会看到雁长飞喝醉了。
言酒欢上前给雁长飞敬酒的时候,水镜月握着酒杯的手指不由紧了紧,指甲都泛着白色。
长庚看了她一眼,微微皱眉,却是没有出声。
阿杰正想跟自家师父讨杯酒喝,见了她的眼神,也不由惊了惊,小心翼翼的拉了拉她的衣袖,“师父,你不舒服啊?”
水镜月微微垂了眼,听见言酒欢的声音从前面传来——
“什罗教教主残害西域武林同道,浪子山庄数百兄弟罹难,言某誓为山庄子弟报仇雪恨,虽死亦无憾。不知在座的诸位,有哪位英雄愿与言某同赴白龙城?”
言酒欢举着酒杯,一番言辞说得慷概激昂,神情肃然,酒尽,杯落。
整个冰宫一片安静,一张张脸或惊愕或不解或不以为然,却是无人应答。
良久,郑元涛起身,道:“言庄主,什罗教在西域颇受尊崇,信徒遍布西域天山南北。且不说什罗教教主,单是神女、大巫、大护法三人,在民间的声望比一国之主更高。上次开都河之战,什罗教更是身先士卒,实为忠义之士。请言庄主恕罪,在下并非不信人言庄主的为人,只是,不知言庄主这番言论,可有何凭证?”他说完,便举杯,遥遥敬了言酒欢一杯酒。
言酒欢喝了酒,却没有回答郑元涛的问题。他比郑元涛更加清楚什罗教的影响力,而且,他手中也的确没有证据。唯一一个可以做人证的,或许也不愿站在他这边。若说那日他去找沉舟的时候还抱着一线希望,今日站在这里,却是没有指望有人会站在他这边的。
“周某可以作证。”
——突兀的声音,带着几分笑意,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言酒欢看着他站起来,眼底闪过一丝惊讶——他自然知道横舟庄也有数十杀手遇害,但周龙腾之前的所作所为,实在很像是临阵倒戈了。
周龙腾喝了杯中酒,勾着嘴角笑了,“横舟庄三十六名杀手的仇,周某从未忘记。”
他说着又给自己倒了杯酒,看了看一直端坐主位的雁长飞,举杯,“不知雁掌门如何看?”
雁长飞回看他,神色平静,喝了酒,开口却是一句不相干的话:“你也不是好人。”
“噗——”唐小惠不由笑出了声,抱着水镜月的胳膊道:“阿月,你的朋友果然都很有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