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过这个念头,多少年来心上的锁,豁啦啦一声就开了。
第58章 急就章
回到府里,傅清溪已经顾不上什么小叔叔大叔叔、有房子没房子的事儿了。她好似忽然间找到了一条能走的路,抓着了一根能使劲的绳子,连走路都比平日快了许多。
去见过大太太之后,留下夏嬷嬷回话,自己先带了杏儿回到屋里,把那两本《学之道》拿了出来。先都从头到尾粗粗翻过一遍,发觉下本“急就章”真是句句指点实行的,可惜此前自己竟一字未看。
一把抓过边上预备好抄写的本子,磨墨蘸笔,从第一页开始抄写。
中间柳彦姝过来,见她又在抄书了,劝道:“大热天的,你不歇会儿?转眼就又要开学了,你还没受够累呢?”
傅清溪头也不抬道:“柳姐姐你自己坐会子,我这是给俞三姐姐抄的,她这几日就该走了,我得快着点才行。”
柳彦姝翻个白眼:“你可真是……姐妹情深呐!……”
说了见傅清溪真不搭理她,嘟囔一声:“没趣的丫头!”然后一挥手帕子:“我走了,你忙吧。”
傅清溪“嗯”了一声,“嬷嬷替我送送。”仍顾自翻页抄写,柳彦姝气笑了:“得了吧你!”
接下来几日,都是如此,从早上到颐庆堂给老太太请安回来,就坐到桌前抄书,中间除了喝茶净手,全不理会旁的事儿。用了午饭之后也不歇着,仍旧用功。晚饭后去老太太那里坐一会子,回来就着灯再抄看一回,洗漱歇息。第二日醒来继续如此。
初时夏嬷嬷只当她急着给俞正楠抄书,可见她已经抄好了一本,仍旧如此作息,便劝道:“姑娘这是怎么了?这用功也不是这么一下子的,熬坏了身子可怎么好!”
傅清溪笑道:“给俞三姐姐抄了一本,我自己也要抄一本呢。”
夏嬷嬷道:“那也不用这般着急。”
傅清溪道:“这为学上进,实在是什么?实在是个时候功夫。这一天的时辰是有定数的,能学着多少东西全凭个人本事。可我比不上旁人,人家一个时辰能学会的,我得三个时辰。若还同旁人作息一般,那是越学越赶不上了。唯一能做的,就是多花点功夫。嬷嬷放心,我这样也好吃好睡的,也不耽误给老太太请安,没事的。”
夏嬷嬷笑笑道:“姑娘这是为学用功呢,我们也不好太劝着,只姑娘在意着点身子就成了。”
这日总算两本书都抄完了,上册的抄本已经给了俞正楠,傅清溪本来还想再抄一本的,只是看了那“急就章”里头所言对自己十分有触动,恨不得立时细细读了,好好实行起来,是以就把那抄录上册的事儿搁下了。
晚间捧着自己抄录的抄本,坐在灯下边看边想。
这头一章就给她好好上了一课。书上道,这人为学,看似一事,实则两力。其一曰能,乃人之情志本能,欲为某事之热情。常有遇事并不难,却无心去做之情景,便是这情志能量不够。其二曰智,乃人之思,人之自觉自控之力,若无此,只凭情志去,则常颠倒狂乱,忽左忽右,终无所成。
傅清溪看了这一段,心里就翻腾起来,大有“原来如此”之感。
想自己为学,从前懵懂时候,大约是以情志本能为首的。是以只看新鲜好玩,旁人玩什么,看着新鲜便也要玩。至于这前后之事,倒不曾想过,于自己此生何益,更不晓得了。
后来经了几件事,模模糊糊有了想要春考的念头,只是这心念总是无法同那行事的热情融合起来,只好想的时候热血沸腾,好似明后日就能把书都看完就脱胎换骨了一般;回头要做的时候却寸步难行,这一思一行,倒像两个人的事。来来回回,沉积了越来越多的自责羞愧后,就沉溺旁物以躲避了,譬如看戏本譬如捏彩泥。
只是这两样到底该当如何调和呢?她心里还从来没有这般急切地想要知道某事过,赶紧又往下看。
书上讲到情志本能,这是根植本性当中之能,其开启之钥非“思”非“理”而是“感”和“觉”。能叫情志本能起作用的,需得是真情实感。再多的道理,只听的人未生成切身体会之感受,就如清风过门,留不下痕迹。
是以,人心中有所欲,此欲越明确,本人感知越清晰,欲求越强烈者,情志本能可调用之力越大。因此人之所欲若关乎自身存亡,其之力必大于关乎一时欢喜之欲。可惜,常人多半不时被一时之欲所蒙蔽,未能在更深层的感知上寻见所欲,是以其力短促,常半途而废或左右摇摆,无法于长时间中持续发力终成所愿。
傅清溪看得心潮澎湃,自觉好似一线线光亮在眼前出现了,交织舞动,想必不久之后就会是一条大道。
看她捧着书呆坐着,面上似喜似悲,夏嬷嬷想起此前她一脸苦相拿着从书楼里借来的书时,也是如此眼神散着并不看书的,心道果然还是一时高兴,用功不了两日便回原样了。上来问道:“姑娘,可要歇息了?时候不早了。”
傅清溪回过神来,点点头道:“我再坐会子,嬷嬷先去吧。”
夏嬷嬷怔了一下,答应一声先退下了。
傅清溪又把那几页来回来去看了,忽然想起上一册上似也有所言,又把上册翻出来看,两相印证,连之前分毫没有印象的字句也纷纷清晰了起来。
待心情稍稍平复,且时候也确实不早了,才叫了嬷嬷丫鬟们进来伺候梳洗。
躺在床上,赶紧细想那上册所言。学之起点,在于“定位”。
定位?不免又想起那位不曾谋面的老先生问的那几句话来。
我有什么?我要什么?我凭什么?
照着上册上所言,所谓定位,即天下今日,这一个“我”处于何地?而这个“我”欲往之处,又在哪里?此两者中间之路,除学外无它。人之为人,若哪日停了“学”,便若那一日死了,因其所知所见只定于此日此时了,与既死已无异。
傅清溪照着自己想想,自己有什么?她倒是能想到一堆“没有”的,奈何那个“没有”做不得支点。日日想着“没一个好家世”,除了自怨自艾外也没有旁的路可走了。这一个有,非要落在实地上自己果然有的、此时便能拿来用的东西才好。
生平头一回,她不是沿着“我没有”去想了,真真正正地在自己身上找起“有”来。
好半日,她大概找到了一个“死心眼”和一个“耐得寂寞”。
相比之下,她不算爱热闹的,最好叫她一个人呆着才清静舒服。只是在府上住着,总要同众人同行同止才恰当,虽则她是那么不起眼的,去不去、在不在都差不了什么的,只一个规矩在,便是坐上一日一句话没有的,也得去那儿坐着才像话。若有个地方,能像前阵子瞻园那样,不需常日的应酬,只清清静静过日子,那真是再好没有的了。
说起“死心眼”,但凡一件事情她认定要做了,那就必定要做到底的。像从前掐花和捏彩泥,众人不过一时兴头,玩过几日就丢开了。她就不,把自己关在屋子里,摆了一满案的材料,哪样都得玩了大半年。叫柳彦姝直骂她“木头脑袋”,都没趣儿了过时了的东西,还玩得不肯丢开手。
除此之外,她也想要勤奋些的,只是总是想起来容易,做起来就不是那么回事儿了。再有,大概就是实诚了,她不爱撒谎,因为知道自己笨,那一个慌撒了,不免要许多圆谎的材料,这在她就不容易,她实在太容易露馅儿了。是以她索性笨人笨法子,是什么就怎么说,实在不行就不说话,倒真给自己省了许多力气。
余者容貌才情、天赋天资,几乎一概没有,只是一个平常得不能再平常的人。若是换个身份,要去伺候人的话,恐怕颐庆堂都进不去的,或者只够在大太太那里做个二等丫鬟,——大太太底下的事儿喜欢使唤老实人,太灵巧的反倒不要。
虽是几样极不起眼的好处,她却高兴起来,好似自己平白得了什么夸奖似得,又好似做买卖有了本钱的样儿。
再说起要什么来,这就简单了,她就想要自在地过日子,不用日常里时时守着旁人的规矩,念着自己身份、提醒着自己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等话。就如同在瞻园那里,不,都不需那么大的地方,只要文星巷小院那样一处小小的宅子,有一处可遮风避雨的地方,自己能当家做主,这就够了,足够了。
一想到这里,她就收不住心思似的。想着自己真有那么一处院子,那里头就不要挖池塘了,太过潮湿,而且还养蚊虫。就用青石板漫地,放几只大缸养上两株荷花,底下四五条游鱼;边上要里几个藤架,夏日里好遮阴的,恰似一个绿凉棚。还有屋里,窗子需高、需大,这才敞亮,床也要一张大些的,不要填漆描金那般华丽……木料颜色也不要那么深的……
她还从来没有这么放任自己想过这些,从前便是有一个半个的念头,也得说自己一句“少做白日梦吧!”且那些念头,远没有今日这般清晰。她几乎是沉浸在了自己的想象里,仿佛真的住到了这样一处地方,每日里只专心自己的事,毋需担心旁人的看法说法。穿戴随意,不用配着她人的服饰来打点。想笑便笑,想哭便哭,亦不用管如此行止合适与否,是不是会叫人多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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