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太太摇头道:“成了,都不要说了。我看那夏嬷嬷跟着你也是白瞎,还叫她回我这里来吧。往后看哪个用心向学要个嬷嬷督导的,再派她去。”
越苭见老太太没说自己什么,又把夏嬷嬷要了去也省得便宜了越萦,真是称心称愿,赶紧请着罪来一句“全凭祖母安排”就都认下了。
大太太看着眼前掩不住喜色的小女儿,又想起远在旧京“儿大不由娘”的大女儿,只觉着这儿女果然都是冤家,脑子不清楚的给自己添气,太过聪慧的也叫人担心,真是左右都不得安生。
老太太看看越苭的样子,心里暗暗摇头,只到底是自己从小宠到大的,今天就够下她面子的了,再过头的话就不想再说,事情就算过去了。
没过几日,夏嬷嬷就跟在了越芃身后,越苭见了心里又恨又恼,却也说不明白究竟恼恨的什么。到底是恼越芃白捡了便宜,还是恨夏嬷嬷那一套整人哄人的法子还真不断有人愿意信她的。这两个念头分明有你无我,可在她脑子里却轮换着上场叫她生气,也是奇了。
米契市场虽风起云涌,到底没多少人参与其中,是以傅清溪如今的忙里得闲,真没几个人能体会到。这几日她见米契一直在自己之前卖出的价格上下徘徊,心里就越发笃定起来。收了心思,转头准备起今夏的清暑会。
这次清暑会的消息还是胡芽儿告诉她的,收到胡芽儿的信没两天,她便又收到了一张清暑会的帖子,这回都没用自己交什么履历。且那帖子上还注明了本次清暑会的主持是陆吾书院。大概因着越栐信的干系,傅清溪一看到陆吾书院就觉着心里拎拎的,明知道这清暑会并无从准备起,还是忍不住要拿两本书来看看以安自心。
等看过两遍学之道又翻了几本数术的书,忽然想起来之前越栐信所赠心术的书,也拿来看了一回。
清暑会日子将近,提前去见大太太说了此事,彼时大太太正被自家两个女儿闹得头疼又无处可诉,见傅清溪端端正正地自己管着自己读书上进,心下十分感慨。温言与她说了几句,只叫她放心,必会安排妥当的。临走时,还叫嬷嬷取了几样安神的香茶来给傅清溪,叮嘱道:“用心是好的,只是也要顾着身体。”傅清溪忙行礼领了,才别过回去。
马嬷嬷见大太太神色,笑道:“太太也真是疼人,这香茶拢共才几包,咱们姑娘那里还没得呢。”
大太太揉着额头道:“这人都怕比,跟清溪比比,苭儿真是叫人寒心。这么劝着哄着恨不得供着,只要她用心读书,什么不替她想到做到?偏是不能。再看看这丫头,小小年纪,这般沉稳。她这一回回往外头参试去,谁能给她安排?还不都是她自己一回回挣来的机会!内要读书用功,往外还要替自己各样张罗。这样的孩子,便不是自己生的,也该疼。”
马嬷嬷又夸一通大太太如何仁厚等话,却不肯认半句越苭的不是。
第123章 祖孙
之后数日,傅清溪心里都转着这件事。只是她如今手边的书, 并没有什么细说这等“自心”之事的。也只《学之道》的上册里头略有提及, 到底不是专讲这个的, 看着也不够过瘾。
也不知是否真如书上所言“漩涡自成后,万事可修,机缘自来”, 这日她在翻看老太爷早年的杂记时却看到了两篇讲这个的。老太爷在里头写道,“人之已知恰如自持之斧刃,人以此为器解余者万物。只此斧此刃,并非万能万适, 当逢其用不恰时, 能否察其不恰,察后是自疑其器以更进,还是定言外事之大谬,此时之选便见境之高下……”
傅清溪掩卷沉思,似有所悟。
清暑会过去了几日,老太爷回家来了。家宴过后, 照样把三老爷四老爷叫进书房紧骨头。第二天秦伯过来请傅清溪,傅清溪便把自己整理好的文册同最近翻看的杂记一起带去了多福轩。
老太爷见她来了挺高兴, 还让秦伯沏了苑里新得的茶来。祖孙二人都落了坐, 便说起正事来。
傅清溪先把自己这阵子新整理好的一部分杂记交给老太爷过目, 老太爷拿过来细看了,点头笑道:“这样甚好。”又问,“这里头东西杂七杂八的, 有些或者叫人摸不着头脑,可有看了不明白的地方?”
傅清溪先摇头道:“并没有遇着没法归类的情形,不过最近正有些东西想不明白,又找不到合适的书看,却在外祖父的杂记上找了了一些话。”
老太爷“哦”了一声,笑道:“这般巧事,且细说说。”
傅清溪便先从这回清暑会的试题开始说起,又说到之后陆吾书院老先生讲的课并自己的一点所得和疑惑,最后把一本杂记翻开了递给老太爷道:“正是这两篇了。”
老太爷接过来扫了一眼,点头笑道:“不容易啊,当日我写这东西的时候,年岁可比你如今大多了。你现在就能体悟到这上头去,真是难得的很。”
傅清溪道:“也是机运使然,若不是之前有四哥哥说了许多心术的事情,加上他偏去了陆吾书院,这回答题的时候或者也觉察不到这个心思。”
老太爷见她丝毫不以此为己之能,点头道:“不错,不容易。还有什么想不明白的?”
傅清溪道:“外祖父,我有一些想头,只是很零碎,不晓得对不对,想说给外祖父听听。”
老太爷很有兴致,笑道:“好,你说来。”
傅清溪便道:“从一开始向学时,我本是个无知之人却不自知,许多事情连脑子里也未曾过过,只每日里得过且过,浑浑噩噩的。待向学之后,才晓得自己真是什么都不明白,如此一点一滴学来,渐渐好似能想明白一些事情了,又把自己那些自觉想明白的东西又用到世事中去,察其对错,如此反复。到如今……又经了些事,得了些肯定嘉奖,便越发觉着……觉着自己很是懂些道理了。
“这回数演会里的试题,却叫我心里一惊。这两日细想了,也明白了书院如此出题的用意。从前我学数术,都是从纷杂世事中提炼象数,虽也有需做决策之时,只那些事情多半都基于‘事实’,数在其中并不会有模糊。这回书院所出之题,给了一个极真极紧急的情境,引人在情境中做题,居然与从前在世事上炼数有如此大的差别。我细想了,若是去了那个情境故事,还是这些数据消息,我所推演必与当日多做不同。这数都是数,事都是事,只因人入了情境,便差出这许多来。真是越想越心惊。
“模模糊糊的,我大概觉着这为学之道,往后恐怕并不只是向外谋求所知,更要向己自知所限。只是这只一个念头,究竟该如何做,这般想法究竟是对是错,我就都不知道了……”
老太爷静静听她说完了,抚掌笑道:“好,好啊!没想到我这点能耐,还能隔代传出个后人来!丫头,你想得很好。就是这个道理了!”
端起茶来饮了一口,接着道:“你方才所说的,便是人为学的两步。人初时多半不知道自己不知道。你看看咱们府里,你看看你那三舅四舅,他们可真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拿两张破纸往外头一晾说是灵符,我倒不是怪他这神神叨叨,只是他若真有向此之心,不该钻进去瞧瞧所谓灵符之‘灵’究竟是何物?何时何地何人何事曾有过显灵之事,当中真假如何……若真痴迷,就要有个痴迷的样子!可他们呢?就是那个东西混日子,消耗些没处用的心力罢了。
“到了第二步,开始真的去学去琢磨了,会发现自己真的不知道,这就是知道自己不知道了。这个时候也挺有意思。外祖父不瞒你,外祖父小时候觉得自己不是天下第一就是天下第二,大概世上没有比我更聪明的人了。我怎么能琢磨出那么些东西来呢?嘿,真是了不得!后来真想要做点东西了,才发觉自己的那些‘知’屁用没有!这才晓得自己实在所知甚少,开始怕了,真当用功起来。
“再之后,因看了许多书见了许多厉害人物,自己虽在进步,只因未到气候,未曾觉察到理术一道上的‘万变不离其宗’,被其细枝末节的千变万化晃了眼,经见得越多反而越发心灰起来,只觉着自己这辈子大概也学不到那样的水平了,不止学不到,更伤心自己学了这许久,竟然连同道中人的成果都读不通读不懂,还说什么往后?这个时候其实自己已经知道一些道理了,只是尚未融会贯通,是以凡事只看到‘异表’而看不到‘质同’,便是不知道自己知道的阶段。
“这个时候不能泄气,仍要持之以恒学下去,到了通达的那一日,自然知道自己到底知道了多少。这个知道是清清楚楚的,没有一丝疑惑,非常清楚自己究竟知道些什么,又有什么是不知道的。这个时候才有资格来说一句‘内’与‘外’。若是最开始的那些糊涂蛋,你问他去,就会发现他多半觉着自己好似什么都知道一点似的,随便哪一样往深了一问,又都含糊了。你三舅四舅每每只当我要触他们霉头,实在我不过问问话,看看他们到哪一步了而已。不幸,白吃了几十年的饭,还是两个头死鬼,稀里糊涂活到了今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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