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看着眼前被自己强加于谋反之罪,围追堵截,如今却仍旧选择回来毅然救他于水火之中的儿子,周帝有些失神地怔怔凝望着他,额间飘着的几缕凌乱发丝,更为他苍白无力的面容添了几分沧桑脆弱之意。
那双原本锐利深邃的眸子,此刻也失去了往日的睿智和光彩,呈现出一种黯然的空洞。
他在内侍的搀扶下颤颤巍巍地步下龙座,半晌之后,才稍稍回神,语气沙哑地道出一句。
“好,回来就好。”
而望着面前不同于以往任何时候的周帝,高珩虽然不知道适才发生了什么,可心中除了那原本不可言明的恨意之外,更泛起了一股难以言明的酸楚之味。
“父皇,此次多亏有西晋王室慷慨相助,儿臣才能聚集兵力,顺利回京。陈将军已经派赤羽军封锁占领封锁整个京城,皇宫内外的乱党也已经束手就擒,父皇且安心吧。”
原来那日高珩和林康对峙之际,因为元熹公主的猝然离世,他心中感伤,一度想替她报仇,连带怨恨林康多年的陈复也率军群起而攻之。
正当双方陷入混战之时,兵戎相见的动静惊动了路过疾风坡前往祁阳城的西晋的红翎军。
自当年泗水之战,高珩一战成名之后,西晋王宇文彻是爱才之人,心中一直对高珩赞赏有加。这些年来,西晋和大周再无纷争,可楚王吞并天下的野心却不断膨胀,早已令他有所不满。此次本只是想调兵遣将加强京城布防,却正好偶遇高珩陷入危难,于是便出手相帮,更共赴京城解奸佞祸国之危。
而听着高珩这番认真镇定的话语,周帝双眸含泪,唇齿颤抖,终是因为内疚和悲痛而老泪纵横。
如今整个京城和皇宫都已经被高珩所控,如果他真有造反谋逆之心,当下无异于是绝佳时机。可是此刻,他却选择毅然决然赶入皇宫救自己于水火。
而自己曾经一心要托付江山的太子和皇后,为了权势和荣华富贵,竟只想置他于死地。
眼见赵皇后和太子已经一身狼狈,再也无力掌控大局,赵信之的阴谋也被彻底击碎,程金枝如释重负地深深沉下一口气,望着眼前看似尘埃落定的一切,唇角不由轻轻上扬。
可一想到慧妃猝然离世的噩耗,高珩如今还尚未知晓,她又顿时觉得心中悲痛。再联想到王府中那些为掩护她逃离而身陷险境的踏雪和小恒等人,唇边的笑容也随之黯然失色。
“陛下,既然这些乱臣贼子已经被燕王殿下和陈将军制服,缴械投降,臣以为应当尽早加以处置,以防留下祸根,恐有后顾之忧。”
见局势已经相对稳定,原本脸色铁青的程衍舒展眉宇走上前来,眼中满是冷漠之色。
他之所以会在此时向周帝请命,当然是为了尽快铲除随时有可能对他产生威胁的赵皇后和太子,以免夜长梦多,牵连到自己和程家。
而程金枝默默地看着他的一举一动,心中虽然觉得怨恨可笑,却始终没有在周帝面前撕下他那张虚伪的面具。
所谓一朝天子一朝臣,周帝不知道他私底下的所作所为,可是她知道,高珩也同样知道。
而听闻程衍的话,周帝眼神复杂地看了已经气势全无的赵家人一眼,继而抬起枯瘦的手轻放在高珩的肩膀上,发白的嘴唇动了动,还未开口,却见原本容色沉静的高珩突然眸光一凛,紧接着猛然一个侧身,眉宇间闪过了一丝痛苦之色。
众人定神一看,只见原本还半跪在地上一动不动的赵信之,不知何时已经强忍疼痛趁势而起,手持一把尖锐的匕首,咬牙切齿地朝着周帝气势汹汹地冲了过来,意欲偷袭。
高珩眼疾手快,即刻就侧身替周帝挡下一刀,同一时间,赵信之也被迅速一拥而上的禁军牢牢擒住,再无还手之力。
“珩儿,珩儿……”
“殿下,你怎么样了!”
见高珩突然受伤,程金枝心中一沉,立即回过神来满目担忧地冲了过来。
“只是一点小伤,不碍事。”
高珩舒展眉宇朝她淡然一笑,刚想抬手将扎在腰间的匕首拔出,却见原本面沉似水的赵信之突然神情古怪地抬起了眼帘。
“燕王殿下,这恐怕,不只是小伤。”
只见他加深眸色,眼中的阴霾和恨意逐渐散去,唇角勾起了一个阴冷可怖的弧度。
“我的这把匕首上,涂的可是无药可医的剧毒。”
第五百三十一章 天若有情
太极殿之乱过后,太子被废,终身幽禁于九幽台不得探视,其党羽也通通被落罪剿除,非死即流放。
除去因为隐藏在暗处而侥幸逃脱的程衍以外,所有势力都在阴谋落幕后土崩瓦解。
但即便是面对一个险些被谋朝篡位,并非自己血缘之亲的儿子,可能是因为太极殿上的那场腥风血雨,和那些无法抹去的陈年往事太过惨烈,周帝最终还是免去了他的死罪。
而身为其母的赵皇后则废除后位打入冷宫,和她再也无法照面的儿子一样,在这暗无天日的方寸之隅了此残生。、而赵信之当日便含恨在狱中服毒自尽,原本势霸宫闱和朝廷的赵家,从此再无昔日之繁华。
在经历这场痛彻心扉,足以撼动国本的动乱之后,周帝已是心力交瘁,他忍痛处置完这些祸乱江山的奸佞乱党,很快就因为身心俱损而卧病在床。
然而此时让他痛心疾首,夜不能寐的,不仅是之前那场风起云涌的祸国之灾,更因为他平安归来,心中意欲托付江山的儿子,此刻却很有可能难逃一死。
高珩受伤之后,即使赵信之的恶毒之言让众人皆不寒而栗,可包括周帝和程金枝都不相信,那把匕首上所谓的“剧毒”竟会致人死地,无药可解。
可就在贺荃第一时间替他诊治完后,得出的结果却让程金枝猝然觉得,自己头顶这片原本已经澄澈明亮的天空即将崩塌破裂,就这样重重地压下来,将她的生命都压得粉碎。
“燕王殿下中的是乌鸠鸟之毒,此毒位列百毒之首,其毒液是由乌鸠最为剧毒的羽翼中提取,毒性极强。凡中此毒者,毒性会日渐扩散,慢慢侵蚀身心,有些人三天之内便会毒发身亡,若是平时身体强健,至多…也只可活上半年。”
“我记得,当日我昏迷在榻之时,殿下曾以玉引山庄的碧血天山琉璃玉为我入药,如果此次也能够以此宝玉入药,可否还有解毒痊愈的希望?”
“玉引山庄这块宝玉确实世间罕有,按理说确实能够代替一切灵丹妙药,解百种剧毒。只是王妃有所不知,此玉为天地灵气所生,当日殿下以此玉为王妃入药时,玉身虽只有微乎其微的损伤,可玉中的灵气却已经损耗大半,如今即便再有此玉在手,恐怕也……”
耳边回响着贺荃字句灼心的话语,每个字都如同一把利刃,在心上划开一道道深长的口子。
在赵信之的侯府中,亦没有搜到任何的解药。
看着自己想到的所有希望都被残忍地否定,到最后,只剩下强忍在眼底深处的泪水。
她独自一人站在玉阶之上,像个失去灵魂的躯壳,一步一步机械地迈下石阶。突然间,只觉胸口有一团炽热的火焰汹涌而来,让她咬紧牙关,猛然抬手抓住了扶手。
恍惚之中时光倒流,朦胧的视野间,她仿佛看到不远处的一片光亮中,高珩正背着自己浸染夕阳余晖的浸染之下,两个身影互相依偎,徐徐消失在宫门尽头。
她目光凝望着前方发怔许久,脚步开始不自觉地随着眼前那对渐行渐远的背影缓缓移动,直到她脚尖落在平地上,被人轻拍肩膀,才猝然回过神来。
“金枝。”
“晋王殿下。”
她浑身一震,竭力装出平静的样子,可一双盈盈秋水之中,却藏着无尽的绝望与伤痛。
“怎么一个人在这儿吹风?”
望着程金枝苍白无力却还有故作平静的脸庞,再想到高珩的现状,高勋一改往日的嬉皮笑脸之色,眉宇间溢满了担忧与悲伤的神采。
“我想让自己清醒一些。”
程金枝惨然一笑,迎着苍茫的暮色微闭双眸深吸一口气,想把胸口翻滚而起的酸楚强压心底,就见高勋有所顾虑地轻抿唇角,继而强笑着道出一句。
“三哥他不是寻常人,这么大的危机你们都挺过去了,我相信,他一定会好起来的。”
“是啊,这么大的危机我们都挺过来了,我也以为,一切都会好起来。”
程金枝抬头望着天尽头流光溢彩的云霞,声音变得沉重而沙哑。如今照在脸庞的分明是温暖的柔光,可此刻却仿佛覆上了一层冰冷的寒霜。
“晋王殿下,你说,上天为什么这么残忍?他虽是皇子,可自幼时起便生存在夹缝中,后来被父亲远送他乡,历经生死才得以重返故国。如今好不容易除奸佞,定江山,守得云开。为什么...为什么连一点机会都不愿意给他?不愿意给我们?”
她自言自语地仰头喃喃着,泪水无声地从两颊滑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