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殊听了一耳朵,心下猛地一沉。
那张扎是重要的人证,这般死了,岂不是死无对证?而且,那是一条活生生的人命啊,虽然生前作恶,但是终究没有犯什么大错,多半是被逼的,怎么就这么随随便便地死了?
若是没有那位看门的太监,她是不是也和这人一样跌进井里了?
宫里哪有那么多无缘无故的倒霉,多半是人心险恶,林殊忍不住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她心下肃然了起来,她的确喜欢独来独往,但这样实在是不行了,正如小仨儿所说,毕竟她的行程基本是固定的,只要不和大皇子待在一起,要下手的机会多了去了。
林殊还是惜命的很,决定今日不练箭了,和小饼子他们一起值班。因为她微妙的身份和地位,重华宫是没有什么人管她的,洒扫的活计基本上也被别人干了,林殊每日只需到岗和练箭罢了。她这般动作,小饼子他们自然乐意,和别人换了一个班,人家也乐得清闲。
这几日她都没去演武场了,若是见着了他,还不知道该怎么面对呢。林殊没办法,只好躲着他,用她的乌龟心态想着,能躲一时便是一时吧……
香木山离监栏院是不远的,有一条小路很快就能到,这是小仨儿告诉她的,这路只能从一道小门入,小仨儿给了她的就是那把钥匙。
林殊包了个小包袱,装了换洗的衣服和皂荚,开了门,沿着小石子路往香木山走去。
五月末了,春花凋了一地,石子路上到处是残红,走上去都仿佛是踏着香的。这里头有许多名贵的灌木,全是叫不出名字却格外好看的,凋了花叶绿了起来,丛丛的充满了生机。
除了她细软的脚步声,就只有偶尔两声空山鸟语了。大约走了两三分钟的路程,绕过槿花丛,便听到淙淙的流水声,有氤氲的雾气从山坳里冒出来,如梦似幻。
那边就是小仨儿所说的香汤了。
林殊放轻了步子,生怕有人在里头。从假山边探头探脑了一会儿,没见着守门的人影,这才小心翼翼地进来。
雕着海棠春深的梨花木屏风将里外隔开,里头的雾气浓得什么都看不清,扑面而来一股子潮湿而温热的青草味,把林殊一张小脸都熏红了。
香木山汤池是许多个小池子拼成的,之间就用屏风挡着,林殊摸索着走到了最里头的那个汤池,这儿雾气浓得很,她在最里头,就是人来了也不怕,足以顺利脱身。
林殊踩着脚底下凉凉的青石板,试了试水温,温温热热的,在这个季节可以说是十分适宜了。她转过身打算把屏风搬过来一点,才刚刚起身动作,就感觉脚底下一绊,一个不留神就栽进了温泉池里。
温泉池水温度不低,温热的水全往她的眼睛鼻子里头灌,呛得林殊难受极了,“噗”地从温泉池里钻出来,她抹了把脸,咳咳了几声才缓过来。
眼前依旧是白茫茫的一片雾气,地上却明明没有一丝凸起,林殊警觉起来,没了洗澡的心情,哼哧哼哧地打算往岸上爬。
谁知道这回脚下一紧,又摔回了水池里。
一个低沉的男声从后面传来,“何人?”
白茫茫一片中,一只大手拎住了她后衣领,直接把她给提溜了起来,林殊猝不及防,一张小脸涨得通红,都快翻白眼了。充血的大脑才勉强反应过来这声音是……太师?
“太太太……”她被衣服硌得说不出话来,只能勉强发出单音节,小手小脚扑腾着,如同一条垂死挣扎的鱼。
“唔?”他听出这是林殊的声音,淡淡问了一声,松开了手,林殊就顺势摔了下去,还好他最后还是拉了她一把,才算没有磕到岸边上。
林殊刚刚被水呛了,又被拎疼了脖子,从水里起来就扒拉在岸边咳嗽得惊天动地。
季督主却丝毫没有帮忙的意思,好整以暇地靠在一边看着雾气中那个小人儿,神色在雾气中看不清楚。
林殊呼吸渐渐顺畅了,缓过劲来,嗓子眼儿那儿还是火辣辣地疼。被水呛红了的一双眼缓缓睁开,她才想起自己一身都湿透了,雾气里头看不清人,还是能隐隐约约看见了靠在池子对面的人形轮廓,林殊“轰”地一下子从脖子红到耳根,划拉着水朝水池外面爬去,躲在了屏风后面。
她虽然是当男孩养大的,但是这种性别意识还是有的。林殊脸颊直往上冒热气,羞得快往地里钻了……
“小仨儿给你的钥匙?”他隔着雾气,平淡地问道。
林殊小声地嗯了一声,连忙伸出手去够旁边的布袋子。
一时间两个人都安静了下来。
林殊也不知道说什么好,小心翼翼地够到了那个布袋子,拉了过来打开了自己的包袱,正准备把干衣服拿出来,突然,前头传来了哗啦啦的水声,林殊手指一顿,他过来了?
林殊忍不住往后面退了一步,那人却不动了,好整以暇地靠在岸边,问道“捶肩会麽?”
林殊都快找不到自己的声音了,大着舌头结结巴巴地回道,“会……会的。”
他“唔”了一声,不说话了。
这是,要她捶背的意思?
林殊僵在了原地,好一会儿才动了动僵硬的身体,飞快地从小包里头翻出一件袍子披在了身上。
她犹豫了一会儿,直到他“嗯?”了一声,这才硬着头皮走了上去。
他似乎十分疲倦,在雾气中闭上了眼睛,俊朗的面容在白雾中隐隐约约地看不真切。
林殊走到他背后,蹲坐了下来,没敢看他的精瘦的后背,低着头开始给他捶背。
☆、汤池
她的手有些凉,在温泉里头泡了好一会儿都没有暖起来,他皱了皱眉。
热气腾腾地往上冒,把视线变得模糊起来,也好在是这样,林殊才能勉强保持着镇定。
就听见他淡淡地开口,“为何躲着本官?”
林殊捶背的手一顿,心虚地低下了头,“奴才没有……只是近来事务繁忙……”
“射击的动作要领至今没学会,倒学会了撒谎……”他轻笑一声,声音冷冷清清的,“躲着本官做甚?本官还能强迫你不成?”
林殊被他问得哑口无言,总不能说她真的觉着他会强迫人吧?好一会儿才小声说道,“大人,奴才胆子小,上次惹您生气了……”
沉默良久。
他低低地笑了,“你若是胆子小,世间就少有胆大的了。”
林殊装作没听到,低头捶肩。她知道他对她拒绝的态度可以说是十分失望的,她是不识好歹的,也是不知感恩的,但是她却真的不能答应他。
就这么拒绝了,林殊知道,以后估计就再也没有机会见到他了,这么好的一个人,她以后也碰不到了。就算是三公子,对她那样好也是带着高高在上的俯视的。只有他,体贴地像一个,很好的老师,嗯,是前世班主任那样的老师,又像一个大哥哥,总是有爱逗弄人的心情。
但是她这一番拒绝,似乎又把他们的关系打回了原型,一个是一手遮天的督主,一个是无足轻重的小角色。过去的那些事情都好像是她的一场过于漫长的梦罢了。
从小到大,她都是孤零零的一个人,从来没有想过依靠谁,她知道,靠谁都没用,因为谁都和她无亲无故,只有她有用,别人才会对她好。大哥对她好,这好单薄得禁不起一点推敲,她对那亲情刚有那么一点幻想,就被打回了原型,她果然还是茕茕孑立的一个人。三公子呢,就算他再好,他也是主子啊……在他眼里,她可以被爱护,但是,那也只是作为一个讨喜的小厮罢了,所以,作为讨喜的小厮的她,就更不敢妄想了。
那种孤独感还有时代的隔阂感的一份,她与这里的人格格不入,努力融入让自己过得好一点,却总是弄巧成拙。她很少会去想这些问题了,因为这问题是没有答案的。若是夜深人静的时候难过了,就发发呆,放空自己的脑子,再被子一盖,第二天清晨,她又要精力满满地去面对了。
就这么过了很多很多年,直到有一天,有个人,对她说,当我的亲人吧。
他温柔而亲切,那样体贴和美好,强大的,又是耐心的,就真的好像可以相信他,不再流离失所,这该是一个多么大的诱惑?她害怕又期待,向往又紧张,于是她忍不住怕了。是啊,她是三公子的人,情谊这种事,最难忘,最难还。
他是那样地让人无法拒绝,她又是那样地无可奈何。
她自己放弃了,于是那份之前的好也被收回了。林殊知道如果是自己,面对这样不知好歹的拒绝恐怕会做得比他过分多了,她没有立场怪他,也没有这个资格,她却不知道为什么,突然间心里难受得很。
这一个周她一直精神是紧张的,白天查李栓的事,晚上一闭上眼又是他说的话,反反复复的,她很久都没有睡过一次好觉了。
她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就是心里头难过得厉害,被雾气一熏仿佛是加了催化剂,让这份难过发酵起来了。
“力气这么小?这一月的弓白拉了?”他的声音从雾气里传来,伸出大手握住了她凉凉的手,嘴里却丝毫不客气,好一会儿,才软下声音道,“下来泡泡吧,手这般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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