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候她很瘦弱,冷宫的伙食让她长期营养不良,她的手仿佛只剩下了骨头,抓着他,一点一点往下滑。
北燕的寂空塔很高,风呼啸着吹过来,她被他拽着,一点一点往前挪,她死死用腿盘住另一头的柱子,一直没有放手。
“秦书淮,”那时候,她眼里仿佛带着火焰,将他整个世界燃烧得都明亮滚烫:“你别放手。”
她哑着嗓子:“我拉着你,我不会放手。”
她说不要放手。
从那一刻开始,或许他就许下心愿,这一生,他都不会放手。
如今十五年过去,那双手再拉住他。
他本坠阿鼻地狱,徘徊无尽深渊,他本无法可渡,无路可行,这双手又再破开生死迷雾,死死拉住他。
“芃芃……”
山风袭来,哪怕他看不清对方的模样,哪怕对方的身形已经变得模糊,他却还是忍不住笑开。
看着秦书淮的笑容,秦芃心里咯噔一下,不由自主拉紧了他,大吼道:“你别放手!”
秦书淮微微一愣,随后沙哑着声,捏紧了她的手。
“好,”他声音里带着暗哑和颤抖,仿佛是极力克制着:“我不放手。”
这一辈子,我都不会再放手。
秦芃拉着这个人,身后赵一扑了出去,和白芷纠缠起来。秦芃一手抓着秦书淮,一手撑住自己,慢慢拉着秦书淮往上起来。
秦书淮用脚试探着旁边的借力点,在秦芃用力那一刻,猛地往墙上一蹬,便接力跳了上来!
他上来时力道太大,直接就将秦芃压倒在地上。秦芃小声“哎哟”了一声,随后便听到旁边白芷怒道:“赵一,枉公主当年对你这样好,你居然还是成了秦书淮的走狗!”
“白芷。”赵一叹息出声:“我说了,这是误会。”
“这不是误会!”
白芷提剑,怒道:“我就问你,最后那碗毒药是不是秦书淮喂的?!”
“什么毒药?”
赵一微微一愣,秦书淮刚缓过来,正想张口,一口污血就喷了出来。
秦芃被那血溅了一身,旋即反应过来,立刻点了秦书淮的穴位,背着秦书淮便往山下道:“走!”
此刻没时间同白芷纠缠,秦芃也不在意白芷和赵一如何善了,她背着秦书淮一路狂奔下去。
秦书淮被秦芃背着,气息有些乱了。
他好想开口同她多说几句话,然而血涌在嘴里,却发不出声来。
他的血一口一口呕出来,浸透了秦芃的衣服,秦芃整个人都在颤抖,沙哑道:“秦书淮,你撑着点……”
“你别死……”
“我还有好多事问你啊!秦书淮你别死啊!”
秦芃感觉这一生没有任何一条路比这条下山的路更漫长。
她狂奔在路上,刚到马车,就看见柳书彦站在马车边上。
秦芃一看见他,便直接冲了过去,反手将刀压在他脖子上,冷道:“解药!”
“我就是来给你送解药的。”
柳书彦苦笑。
他从袖子里掏出一个瓶子,秦芃着急抢了过来,将秦书淮放在地上,从瓶子里抖出一颗药来,塞进了秦书淮的嘴里。
秦书淮吃下药后,脸色慢慢好转,柳书彦站在一旁等候着,好久后,等秦书淮气息平稳下来,秦芃猛地瘫软下来。
“他没事了吧……”
秦芃喃喃出声:“没事了吧……”
柳书彦看着面前人,苦笑不语。
她失神的眸子抬头看向他,他终于无奈,蹲下身来,拍上她肩头,叹息声道:“他不会死了,你放心。”
秦芃听了这话,慢慢回了神,垂眸看着躺着的人,沙哑道:“将他抬上马车吧。”
柳书彦应了声,同秦芃一起将秦书淮抬上马车,然后朝着淮安王府赶过去。
上了马车后,两个人都很安静。
好久后,柳书彦慢慢开口:“我本来以为,你想杀他,杀了他,我们两个可以在一起,从此再也不用担心什么。”
秦芃抬头看向柳书彦,柳书彦在笑,眼里却仿佛是哭着一般。
“赵芃,我第一次喜欢一个姑娘。”
“对……”
“没什么对不起,”柳书彦垂下眼眸:“感情的事,没谁对不起谁。只是我来得太晚。”
“对的时间遇见对的人,这叫缘。”
“错的时间遇见对的人,这叫孽。”
秦芃没说话,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掌,沙哑着嗓子道:“我是真的,想要嫁给你的。”
“你明白一个人死了一次又一次是什么感觉吗?”
她抬头看向柳书彦,艰难笑了起来:“一个人走在这个世界里,我特别孤独。我特别想有一个人,能陪着我把路走下去。”
“他给我一个新的世界,一片新的天地,一种新的可能。你曾经让我看到这种可能性。”
“作为董婉怡和你通信的时候,你给秦铭讲课的时候,你带着我吃饭、游湖、聊天,那时候我都觉得,其实日子这样过,真的很好。”
柳书彦没看她,垂眸张合着折扇。
秦芃沙哑出声:“如果你和我的死无关,”秦芃看着他,含着眼泪:“我是真的想嫁给你的。”
嫁给他,哪怕无关爱情,那也是一段新的人生,一场新的旅程。
她会对他好,她会有个家庭。
柳书彦没有说话,好久后,他沙哑着嗓子:“你还有什么要问的吗?”
“当年,”秦芃斟酌着用词:“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为什么你千里迢迢从宣京来杀我?”
“当年文宣陛下召秦书淮回京,其实是无奈之举。宣帝仁德爱民,广受爱戴,靖帝余党其实也是因为相信宣帝会善待靖帝之子,才肯忠心辅佐。召秦书淮回京时,丞相并非董明,而是靖帝的老师,邵易。”
“宣帝希望邵易让权,两相争执,最后邵易提出条件,他可以告老还乡,但要求宣帝接秦书淮回国,以亲王善待。宣帝同意后,迎秦书淮回宣京,同时邵易放权,让丞相之位于董明。”
秦芃听着,大概明白的秦文宣杀她的原因。
“一个前太子,有老臣扶持,还娶了一个北燕公主。这个北燕公主甚至还有一个很可能当皇帝的弟弟,如果她弟弟当了皇帝,你觉得这个前太子将会有多大的威胁?”
柳书彦抬眼看秦芃,秦芃闭上眼睛,说出结果:“北燕随时可能出兵帮助这位太子谋权。文宣帝无法容忍这样的可能性。”
“先帝可以接受内乱,可以接受手足相残,却绝不能允许齐国有成为北燕傀儡国的可能性。靖帝当年弄得国家风雨飘摇,被北燕长驱直入直取宣京,以唯一一位天子血脉为质,划十六州求和,你以为,这样大的屈辱,齐国说忘就忘吗?”
柳书彦言语激动起来:“我齐国天子百姓忍辱负重,花了十多年时间才走到与北燕商讨条件的位置,岂能容忍因宫闱之乱,让国土再落他人之手?!”
“所以,”秦芃冷静下来:“你便是秦文宣下令杀我那把刀。”
“董明谏言,陛下下令,我领队执行。”
柳书彦垂下眼眸,按住因激动微微颤抖的手:“事实上,早在秦书淮归来之前,先帝便暗中许诺过秦书淮,只要他愿意和你和离,归来之后,愿将长乐公主许配给他,可被他断然拒绝。他说,秦书淮谢过皇恩,但质子之身,难以般配,玉阳公主于危难下嫁,此生此世,唯妻赵芃。”
长乐公主是当年太子的长姐,若无意外,日后太子登基,长乐公主便是长公主。
齐国的长乐公主和当年北燕无权无势的玉阳公主比起来,其地位悬殊,是人想想就明白。
而姜漪虽然比玉阳公主能给秦书淮更多,可和长乐公主比起来,却还是差了许多。
当年宣帝以长乐公主相许,秦书淮就能断然说出“唯妻赵芃”,又怎么会在之后为了区区一个姜漪,就毒死赵芃?
赵芃心里有些惶恐,她压着自己翻天覆地的心绪,故作镇定道:“后来呢?”
“秦书淮是个聪明人,”柳书彦看着窗外,语调冷静:“他明白先帝顾虑,于是修书告知陛下,他无意皇位,绝无争夺之心,到齐国之后,绝不涉政,只求一隅之地,教书育人,养老至终。”
秦芃听着,捏紧了拳头。她突然发现,原来她不知道的那些年,秦书淮做了这样多事。
他从来没有告诉过她。
他在她面前,永远那样淡淡的模样。你猜不透他喜欢你,还是不喜欢。那么多年,他连一句喜欢都吝啬给她。
可这一天,秦芃却觉得,过去仿佛是被人翻天覆地掀开,她被迫正视着那些她从不知的真相。
原来那个人在年少时,就已经为她放弃过这样多。
“既然他都已经这样说了,”秦芃低着头:“为何还不放过我?”
“他如此敏锐,宣帝欣赏。便让人去查他,知晓他的才能后,宣帝起了爱才之心。若这样的人不为国所用,太过可惜。可你存在,那必然是他最大的阻碍。”
“所以就杀了我。”
秦芃觉得有些可笑:“因为你们欣赏他的才华,因为你们想让他报效国家,所以我的性命便如蝼蚁一般任人踩踏,所以你们可以高高在上随意决定我的生死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