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了蒋玉英的话白好娘却更不屑了,似笑非笑道:“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都是一样爱摆空架子的,这样的小唱班子只怕是一等身价不止,若真是家底厚实便罢了,偏偏是死要面子活受罪呢!”
宝茹自是不知白好娘怎么才认识自己就敢和自己说这样的话,难不成是交浅言深?只得对着蒋玉英苦笑,蒋玉英抬手端着一杯蜜水像宝茹示意,一饮而尽,大有以后与她共勉的意思。好在好娘不是不知深浅的人,刚刚那句话她却是小小声说的,她又坐在蒋玉英和宝茹之间,倒没被旁人听去。
宝茹对白好娘这样‘出格’倒是没什么恶感,一是因为她对白好娘印象同样很好,实在难有排斥,再就是之前宝茹也听说过这桩婚事里头的一些流言。
这新娘子其实与新郎是早有些首尾了的,一时大意竟然珠胎暗结。好在还算门当户对,两方长辈坐在一块儿商量,只能一张盖头遮掩了去。说是遮掩,但今日来婚宴的只怕九成九的都是再清楚不过的,大家都是熟人,总有一两个知道些影儿,既然有人知道了,那便是所有人都知道了。
何况这事蹊跷得忒明显,从问名到亲迎居然只一个多月,也太不讲究了!知道内情的人一想就知:手脚不快些女孩子的肚子就要遮不住了!
未婚先孕,在古代绝对是丑闻,在这个时代能做出这样事情的也绝对不会是正经的公子小姐。虽然不能说这两方人家就一定是如何如何,但心中有所想法也是自然的。
一面吃席三人又说了一些话,偶尔涉及今日婚礼两家人,却不再明说,蒋玉英自是言语暗示,白好娘则是指桑骂槐,宝茹闻弦歌而知雅意也是借古喻今,心领神会,一切尽在不言中。等到吃完饭三人竟都有些相见恨晚之意,就是防备最重的蒋玉英也卸下了心防。
吃完饭筵席中人都要起身,这是因为新娘很快就要出门了,众人也要去男方接着参加婚宴,宝茹觉得又累又麻烦。
“也不知是谁兴出来的,做这个‘抄手筵席’,忒累人!还不若以前只在一家呢!”
本来只是宝茹随口抱怨,蒋玉英却认真回了她:“这也是这几年湖州物阜民丰,渐渐从‘反正’风波的破败里出来了,奢侈之风日盛。”
‘抄手筵席’就是男女双方都大办酒席,为图好看以壮门面,又追求客多,所以哪怕是一方的宾客也是一来一往,两边的酒宴都要参与的。
白好娘却更不客气,直接道:“我看是为了‘打网义’!”
‘打网义’倒是和现代的凑份子、写人情有些相似,但是随着‘打网义’越发盛行,这种亲朋邻里间的正常礼仪交往流变为虚伪的网利习俗。
只听白好娘接着道:“上一回我家邻近就有一户,我也不说他家门户,多少留些口德,亲朋不晓得他家长辈年纪,他只说是七十大寿,这样的整生日自然要做,邻里都去拜寿,礼金自然也少不得,只是事后却只他家老爷子哪里有七十岁,不过是借着名头‘打网义’。又有一户,他家不过是住在西厢的一房挪到东厢去了,亏得好意思说暖房,开席祝贺,这也是要礼金的。”
‘打网义’的可笑宝茹也亲身感受过,好娘说的那些好歹还知立个名头,她还遇上过不假题目,直接网利的呢,直接称之为‘告助’。尤为无语的是,在邻里之间,甲为乙贺空手而去,这是‘上欠’,等到下一回乙赴甲宴,也是白吃白喝,这就叫‘准账’。这来来去去的,倒是白饶了酒席钱,也不知那些常常‘打网义’的人家到底有没得赚头。
最后白好娘总结道:“咱们两头吃席可不是也得两头送礼,如今谁家不是‘抄手筵席’,若不是为了多多地‘打网义’我是不信的。”
正在三人说着‘打网义’惹人厌烦之处新娘子已经出来了,按着习俗是由她兄弟抱出去的,看着这情景宝茹知道队伍要出发便要去与姚太太汇合,还没说话便见着蒋玉英一脸沉静。
“新娘子都是兄弟抱出门去的,只是现在没什么人知道是什么缘故了,只说是兄妹或姐弟亲呢。哪里知道一开头的缘故,一是为了女孩子脚不落地,不把娘家的风水带走。二是为了搜一回新娘子的身,免得背地里把母亲的财物带走。”
宝茹忍不住看了蒋玉英一眼,这女孩子依旧是沉静的样子,既不嘲讽也不冷漠,似乎只是平常看待。可她既然说出来了又哪里会是平常呢,宝茹这一刻清醒地知道,这个女孩子和她表面的样子全然不同——或许是宝茹认得的女孩子里最叛逆的一个也说不定。宝茹分明感受到了,她是不肯如这世上的人苛待女孩子一样苛待自己的,她的心里一直不能平静啊。
“这都是哪里的老黄历了,如今咱们倒只是兄弟姊妹之间互相扶持亲近了。”
宝茹笑着接了一句,蒋玉英偏头看她,两人相视而笑。她们并没有把话说穿,但此时此刻她们有一种默契,她们知道对方和自己是一样的人。
此后宝茹回了自家马车,一路随着迎亲队伍又往男方家去,如何吹吹打打,如何喜气洋洋不必赘述。等到宝茹重又下马时,新娘子已被迎进去,宝茹倒是对婚礼仪式不甚有兴趣,她又不是第一回参加婚宴,司仪的几句念白她哪里不知。
正在廊下看客厅前人挤人,似乎都想近些看热闹时,看见白好娘和蒋玉英正站在一处小小的角门旁,白好娘朝她招招手,宝茹会意地走了过去。
这小角门也有一个婆子守着,今日家里嫁娶,宾客人来人往自然看地更紧,免得有闲杂人等唐突了后院。好在白好娘是本家小姐,又是几个女孩子,说要进去自然是去得的。
那婆子殷勤讨好地开了锁,却不让开身子,只是搓着手笑。白好娘脸色不变从荷包里拿了赏钱,那婆子这才让了让身子。
“你说气人不气人!他们家里的一干人都是这般,一个富贵心,两只体面眼。若不是今日实在没个清净地,真懒得和他家的人打交道!”
可能是之前通过白好娘,宝茹已经对这家有了成见了,此时亲眼见这一幕反而不吃惊,倒是有一种‘果然如此’的心情。其实给下人打赏是很常见的,宝茹偶尔也会,但一般都是主家或是客人主动的,这种类似放赖的方法宝茹是从没见过的。就是在话本里,也不过说一些公侯府里的下人时常赏赐是常理,没得看赏的反而会被仆人看不起,可即便是这般也没见着哪个会腆着脸主动要赏钱,实在是闻所未闻,可见这一家的家风。
三人择了个亭子坐了下来,只是坐下就见着原先那守门的婆子端了些瓜子点心并一壶茶,这一回不要她先开口了,白好娘先拿了钱来,那婆子千恩万谢而去。
宝茹忍不住咋舌:“他家人也太会想钱了,今日府里为了待客只怕这些都是随便拿取的,她这端来就是银钱,倒比她每个月月钱还多了。”
换做平常宝茹可没办法当着人家本家小姐的面这般说人家亲戚,就譬如宝茹对周媺家几个叔叔家都没得好观感,而且周媺家和她几个叔叔家也是日日争吵,但宝茹从来不会在周媺跟前说一个‘不’字,这是最基本的眼色罢了。可是今日大概是白好娘自己已经把话说出来了,宝茹就觉得自己的话几乎是脱口而出。
听了宝茹的脱口而出,白好娘哼了一声道:“哪里来的月钱,我这叔叔家最爱摆架子,昨日是大堂兄开文会,今日是二堂兄请一堆帮闲‘白嚼’,明日又是哪个看中了骨董。管着开销的婶娘只能从这些地方俭省了,我也不怕宝姐儿你知道,说来这街上谁家又不知道呢?”
听白好娘自曝家丑,她还有些分寸只说一些大家都知道的,但这也足够宝茹大开眼界了。关于家仆是不是给月钱这是很难说的,那些雇来的帮佣不用说自然要钱,可是买来的人,连他自己都是主家的,给不给月钱都有。但约定俗成的只有家里只一两个仆人的那等小户人家,仆人的才不给月钱,凡是体面些的人家都没得这样的。
后来又过了一两年宝茹才知为什么白好娘那样毫不留情了,那时候大家都知道了白家是贪媳妇嫁妆的了,从这回娶的第一个媳妇起凡是儿媳嫁妆都是保不住的,只不过一开始没传出去。盖因这头一个儿媳是婚前有孕,腰杆子不硬,只要夫家说一句送回娘家她便只能收声了。
而之所以会到贪媳妇嫁妆的地步则是家里生意经营不善,他家是跑商生意,一般人也不知道底细。看见他家每年进货卖货还是那样多,便以为是依旧富贵非常,哪里知道那不过是买卖一回亏一回罢了,就是偶尔有些赚也不够自家花销了。
就是这样依旧不知省俭——不发月钱之类的省钱能有什么用。外头还是做出烈火烹油的空架子。如此这般,便把主意打到了儿媳身上。头一个媳妇是没得法子了,后头来的哪里那样好相与,说破天去嫁妆都不是可以理直气壮被贪掉的,只要回娘家一趟娘家兄弟叔伯哪一个不来要说法。
自此之后他家底细就露了,这就是个线头子,只要起个头后头就能一轱辘带出来。白好娘是早知道那些的,只是她与蒋玉英都没透露过行迹,她就是那般人,看似口无遮拦,但轮到该遵守的‘潜规则’她是一定不会越雷池一步的——这倒是与蒋玉英完全相反了。面上离经叛道,实际上是在规矩里生存得好好的。这样的人其实很辛苦,他们比谁都清醒,不然也不能一直在线的边缘了,他们也不是逆来顺受的类型,只不过他们的冷静教他们若无其事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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