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虽说是寻访一个说话的地方,但是两人是难得单独出门的——小吉祥已经很识趣地一个人去闲逛了。又是这样适宜男女传情的日子,毕竟‘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元宵本就是青年男女相约的日子么。
所以两人在寻茶馆、酒楼之余,依旧逛了逛灯市, 这也是因为今岁灯市太抢眼的缘故。据说这是宫里传来的场面,就是拿架子搭出十余层的‘灯山’,饰以金碧,灯如星布,极其奢靡。才有这场面,京城最先效仿,紧接着就传遍了大江南北。
今岁湖州也是在各处街市搭起了这种‘灯山’,除了‘灯山’之外,各色出彩的花灯也有不少。这些花灯大多是从杭州产出,只因杭州花灯天下闻名,首推最为精巧时新。各种材质,譬如皮、绢、纱、纸等等。各种花样,譬如像生人物、花草之属、禽虫一类等。无一类不是杭州最新最好。
不过这些与街尾一家银楼前相比又是小巫见大巫了,这银楼前所挂都是极贵重的那一类,有闽中珠灯、白下角灯、滇南料丝灯、琉璃球、云母屏、水晶帘、玻璃瓶等等。宝茹看着都觉得华美异常,心向往之,毕竟这样流光溢彩的花灯,作为一个女孩子她喜欢也是很正常的。
只不过宝茹止住了驻足观看的意思,径直带着郑卓往一家极大的茶楼而去。湖州各商行的规矩是正月初八各店开业,今日已经是正月十五,各个铺子早就抖擞起精神,迎客开业了。
这茶楼也不例外,而且因着今日是元宵佳节的缘故格外生意红火。上头是说书先生正在说隋末英雄传,说到好处底下叫好声一片。伙计们也是忙碌,在客人中穿梭添茶,见得又有客人进门,赶紧大声招呼。
“有客到!两位!”
然后这才走到宝茹郑卓两个跟前殷勤道:“两位客官要往哪里坐?喝得是什么茶?”
郑卓看了宝茹一眼——他自然全听宝茹的,宝茹抿了抿嘴唇道:“还有那小茶室没有,要一间呢!”
那伙计笑着道:“自然是有的!二位随我上楼上去!”
今日生意虽好,但大多是逛灯市的人进来歇脚,这样的客人往往就是大堂坐着就是了,并没有几个要小包厢的,因此二楼的小茶室空着好多呢!
小伙计领着他们进了小茶室,宝茹就与他道:“一壶雀舌,用最好的水!至于茶博士就不要上来了,咱们也不要唱小曲的,你送来茶就不要打扰了。”
那伙计自然是满脸堆笑着答应,这样的情景又不是没见过,好些小姐公子出来幽会都是要清静,不要打扰的。今日还是元宵佳节,这有什么稀奇的。
宝茹和郑卓分坐桌案两侧,等着伙计上茶,直到那伙计托着茶盘上来,后又轻轻带上门。这一段时间,两人都是沉默的。郑卓是因为他本来就是个不说话的,宝茹则是在思虑如何说,只是越想,心中越是一团乱麻。
于是宝茹干脆咬了咬牙,不再多想,直接道:“我已经想好了,我决意与爹娘说我们的事儿了!”
说完她又苦涩道:“本就是我任性,不愿与家里和盘托出,执意瞒着爹娘的。这哪里应该?还要你违心地同我一同欺瞒,本该是光明正大的事儿,偏让我弄得偷偷摸摸,你心里只怕难过。但我却为这自己的一点不自在,一点也不顾你——若是你能怨我就好了,偏生你是真的一点也不,全然只想着我呢!”
宝茹还想说什么,只是郑卓伸出手抚了抚她的头顶。宝茹抬头看他,他依旧是不发一言的样子,只是神色柔和,止住了宝茹不断失落的心。
于是宝茹重新打起了精神道:“总之这一回我是不打算避开了!做了这几年没良心的,我只觉得每一想到这事就不得安寝,觉得对不住你,对不住爹娘。我来与你说一声的,只要你也同我一般心思的话,我就去与爹娘说!”
郑卓凝视着宝茹,出乎宝茹意料的,他轻轻摇了摇头,凑得更近了,与她轻声道:“不,你不要说!”
声音虽然不大,说是温柔也可以,但是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斩钉截铁,宝茹瞪大了眼睛看着他,简直不敢相信。他本来以为这件事是没有否定答案的,不是她自恋,而是郑卓对她的心意一直是昭然若揭的。
她会与他商量这事其实是出于对男朋友的尊重,哪怕他没可能不同意,但是宝茹也不应该一个人做两个人的决定。但是郑卓此时的拒绝简直让她思考不能——这全然是出乎她的意料了。她想都没想过会有这个发展!可是,可是这是为什么呀!
脑海中一瞬间闪过无数个念头,从‘事业未成,何以为家’这种正经的,到‘他脑子摔了’这样让人发懵的。但是宝茹却从没想过这个长成的青年移情别恋了,或许就连宝茹也没有意识到她已经这般信任他了。
郑卓不知道宝茹有这么多内心戏,只是一字一顿郑重无比道:“我去说!怎么能让你去说,这该是我担起来的!”
宝茹被他的郑重看住了,心领神会,她明白他的意思了——并不是大男子主义什么的。他只是纯然地想照顾宝茹,这些事情本就是作为男子的他的责任。他怎么会让宝茹一个女孩子去说这种事情。
在郑卓眼里宝茹当然是珍贵的,他知道这种事没有女孩子上赶着的道理,那只会让世人觉得那女孩子不够珍贵了,这是郑卓不能容忍的。
宝茹明白了郑卓的意思,总算不再胡思乱想,而是坐到了郑卓身旁,轻轻倚靠到了郑卓的肩膀旁。郑卓还记得上一回这般情景,那已经是年前的事了,不同于第一回的心情,这一回多了些现世安稳的温暖。两个人静静地倚靠着,外面是热闹喧天,室内却只有他们两个安静相依,茶杯里升起白色的水雾,两个人谁也不说话。
第二日,正月十六。本来一直在各处赴宴的姚员外姚太太总算空闲起来,一家人在家中体会一番闲适的正月生活。这可是难得,最主要的是郑卓每回都缺席,毕竟初八开市以后他自然要去铺子里干活。
但是今岁不同,他已经不在铺子里做事了,他现在是专门跑商来着。在外头自然辛苦,但是回了湖州,到下一回出门之前都是空闲的,故而他今年才能和姚家一同如此悠闲。
今日的郑卓与往常不同,他穿着他最体面的一件袍子,虽然在吃早饭,但是就连粗心大意的姚员外都察觉到了他的不同,只因他今日的神情太郑重其事了一些。
其实宝茹今日也是反常的,她一直心不在焉来着,不然就是看着郑卓发呆。只不过宝茹与郑卓不同,她是偶尔会有些不同,姚员外姚太太早就习惯她那有些跳脱的性子了。但是郑卓却是个万年不变的,陡然间这般变化,两位长辈自然更能注意到。
虽然是这般大的不同,但早饭依旧和往常一样用饭,并没有什么异常的举动。这就如同暴风雨之前总是格外宁静一般,是一个道理。直到用完早饭,搁下碗筷,花婆子来收拾完杂物——这‘暴风雨’才总算下起来!
郑卓起身站立到堂下,撩开衣摆,给姚员外姚太太行了叩首大礼——这样的大礼可不是平常能行的。姚员外只在接郑卓来时在泉州受过一回,至于姚太太根本没受过。两人都不知郑卓是要做什么。
只是还不等两人阻拦,郑卓就道:“方才这一拜是为了谢谢姚伯父姚伯母这几年的恩情,我自十三岁起来湖州生活,全赖伯父伯母关照,若不是两位我早不知流落何方!与我活计,教我本事,衣食住行,处处照料。恩情深重,如同再造。”
郑卓很少说这许多话,这样长的句子,不知已经在心中打转多少次,才能今日一股脑清清楚楚说出来。他说得郑重认真,动情处姚员外姚太太也忍不住红了眼圈儿。
姚太太忍不住道:“这孩子怎得说起这些!还不快快起来,冬日里地上多凉啊!”
只是郑卓却没起身,反而又是一回叩首大礼,这一回说话没得刚才高声,但是依旧是清清楚楚的:“这第二拜却是为了另一回事,这一件事伯父伯母容我启禀——有关宝姐儿的。宝姐儿生性鲜妍活泼,举止大方持贤,嘉懿嘉范,至于文才百般更是胜过无数男子!我心甚是倾慕于她,今日告禀伯父伯母心意。”
这一席话却惊住了姚员外姚太太,两人去看宝茹,果然宝茹不甚意外的样子,只是面色有些微微发红——这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分明是两个小儿女早有情意了,只是他们奇怪,在同一个屋檐底下,他们是怎么没察觉到的。
姚员外看着还跪在堂前的郑卓,沉声道:“我原拿你做自家子侄,那自然各处都是千好万好!只是你若说起求娶宝姐儿,那就是另一回事了,我与你伯母心中只怕立刻就能挑剔出各种不足!你心里知不知?”
郑卓不卑不亢道:“我早已心知,早先不说也是因为这个,怕配不上!只是今日说出只为一样,我能说别人能对宝姐儿好十分,我就能对宝姐儿好十二分!我一生一世照顾她,只保准她安心顺意,一直快快活活的!”
姚员外摇头道:“哪家男儿求娶时不说一番这个话,这也不算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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