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本就是没有道理的事情,何必又要用道理来说清楚呢。
至于郑卓,他如今的感触又和宝茹不同了。他的人生几乎和她是相反的,她是甜,他就是苦;她是动,他就是静;她是得过且过,他就是全力以赴。在刚刚一瞬间,宝茹从汹涌变得平静,那么他就是从平静变得汹涌。
他想起宝茹的种种,想起那一日湖州码头,她红艳艳的样子来与他送行,也是不发一言——明明这应该是他记忆中最看不清她的时候,但是这一刻再也没有更清晰的了。那一丛火焰一样的红艳艳,早已点燃了他。
至于不动声色,那不过是他在装模作样罢了——他不是因为没有不在乎,没有忘乎所以,没有难以自持,才能满不在乎。而是因为他是如此的在乎,如此地忘乎所以,如此地难以自持,才能装作满不在乎。
这个从少年蜕变成青年的男子就是这般的人。是的,他是真诚的,但是他又是沉默的。他喜欢一个人不常常会说出来,可是存在就是存在,他喜欢宝茹,于是之前的思念会在看到她的一眼之中再也无处安放。故作平静,其实心中早已汹涌成了一片湖泽。
第79章 情意绵绵
“这一回倒是你们辛苦了, 今日事忙, 暂且就这般随便应付, 等到明日我再正经到酒楼为你们接风。”
姚员外吩咐花婆子遣人提着食盒去后头罩房,这时候正是晚饭时候, 一日劳累, 白老大他们自然是回了后院。晚饭没得着落, 但又懒得出门了,对于这几个功臣姚员外自然记得好生照顾, 自家吃饭也不忘嘱咐厨下多做一份往他们那儿送去。
姚员外吩咐完这些才上桌与家人吃饭, 对郑卓道:“这一回做得很好!卓哥儿倒是福星了, 上一回我也是带着你生意做得顺畅,这一回又是有你,就能遇到这般巧宗, 可不是有福气的!”
郑卓哪里会承受这功劳,立刻郑重道:“并不是我的功劳, 还是白老大机变, 原本的关系也是他的, 正经的大家都仰仗他才做成了这一回。”
姚员外哪里不知这一趟白老大劳苦功高,只不过自家孩子有什么值得说的总是忍不住夸一夸么。只是他忘了郑卓性子多么老成,哪里能体会他这句话的含义。
姚员外只得匆匆转换话题道:“你方才与我看的账簿子我瞟了一眼,进出倒是分开做了,一笔是一笔,这个很好,清楚的很。只是不够规整, 而且这个字还是太马虎了!这怎么可以,做账第一要明晰呢!”
郑卓一下就有些脸红,这可正点到他的死穴上——这账是有一本原账的,是白老大做的,都是些零零碎碎的,虽然齐全但毫无章法。郑卓就给整理了一番,只不过他的水准其实和白老大半斤八两,都不是账房里的人才,他说是去监督账目的,但是心里清楚,他只不过就是摆设。还好白老大等人也没什么做假账的能力,不然他又哪里能看出来。
至于字迹,正如宝茹感叹的,说是工整还嫌火候不够喱!并不是他不用心,只因这几年他又在铺子里干活,又要学字,练字便没什么时间了,能真的学完三百千还算他用功了。
正当姚员外还要与郑卓说些什么时,姚太太少见地插嘴道:“这些生意上的事儿我不懂,只是卓哥儿才回来,你且让他歇一口气再说。这时候吃饭,有什么难道不能明日再谈?”
姚员外晓得这一回是自己心急了,于是乐呵呵地笑了笑,不再开口说这些,转而说起家里准备过年的事。这本就是姚太太在打理,心里有一本账,乐得在丈夫面前表功,于是两人商量了起来。倒是郑卓和宝茹两个小的安静了,不说话,只是默默地夹菜吃。
直到宝茹吃完饭,搁下箸儿才漫不经心地道:“爹,那账目看着倒是费眼,不若让郑哥哥先给我看一看,我又没事,且替你理一理罢!”
姚员外哪里会多想,这种事宝茹不知替他做了多少回了,于是他也随口道:“你不说我也这般打算,人老了眼睛就花了,这样的账目密密麻麻更是越发不中用!你先拿去,也不用着急,年前做出来,不耽误分红就是了,也别太劳累自己——记住,不许点着灯做这个!”
宝茹心头一暖,抱着姚员外的手臂格外殷勤道:“我哪里是个勤快的,就是做活我也从不晚间点灯细做。上一回娘的佛经,明明就差一点,第二日娘就要上香用得着,但我还不是依旧没晚上紧着做,非得第二日临出门前才收针!为这娘还说我对佛祖不尊敬喱!”
姚员外点了点宝茹的额头道:“可别拿这个搪塞我!你是从来不点灯做那些女红的活计,但是这账簿却不是第一回点灯熬油了,可别当我什么都不知。”
按着宝茹的想头,女红算什么,都是外头男子穷极无聊的规矩。穷人家还算有些用,至于他们这样的殷实人家,如今谁正经看重这个。要么有外头的裁缝铺子,要么有家里的丫鬟婆子——家里的钱赚来可不就是为了花出去。
又是一番小儿女撒娇,姚员外与姚太太回了卧房休息。宝茹则是得偿所愿,带着后头捧了一叠账页的郑卓光明正大地往自己房里去了。
小吉祥在心里偷笑,手上也捧着一只大大的包袱,说是郑卓给宝茹带的各地特产,她便帮忙拿着了。只是她还要装作什么都不知的样子,清了清嗓子与木樨道:“你去把小客厅高几上的茶具拿下来,泡一壶又浓又滚的普洱来。”
见木樨应声而去,又与菡萏道:“你看着时辰,等一会儿去厨房去拿姐儿的烫滚了的羊奶,又给拿一些点心来,不拘是什么,只要不是太甜的,郑少爷不爱那些!”
刚刚吃完晚饭两人自然不急着吃点心来着,要等一等再上——说完这些,小吉祥也就不再磨蹭而是抱着包袱进了东厢房的书房,把那包袱放在了书案上。然后就很有眼色地退了出来,装作做活儿的样子守在外头,却始终不再进去,反而是木樨菡萏每每进去送茶水点心,她都会大声问出来以做提示。
宝茹和郑卓在书房互相看着对方,明明是为了账册来的,但两人都不提起已经堆在桌子上零散的账页,而是看着对方动也不动。忽然宝茹扑哧一笑,郑卓没得应对,只是默默拉着宝茹坐下——这一回不是面对面坐着,而是互相挨着坐了。
郑卓有些迟疑,但最后在桌子底下,桌布的掩饰下他还是坚定地握住了宝茹的手。不同于一般男女,是男子火力壮,女子的手会更寒凉,他们是反过来了。宝茹一直是个不怕冷的,冬日里她本身就是个小暖炉,郑卓却因为儿时经历,一遇到冰雪霜冻天气就是满身寒气。
所以郑卓握住宝茹的手,便是软软的暖暖的,立刻似乎心也熨平起来。宝茹的感受不同,青年男子的骨节坚硬,立刻就让人觉得是可以托付的,这是一种和女子完全不同的力量。手掌上还有粗粝的纹路,伴随着那一点暖不热的凉气——宝茹倒觉得这感觉和他很像了,坚硬沉默,但其实又是世间少有的柔软脆弱,只要一点点温暖,他便会消融成涓涓细流。
宝茹想到此处不由得心中一动,头一偏,笑眯眯地靠到了郑卓的肩膀上。郑卓感受肩膀上一沉,侧了侧头便只能看到宝茹发丝浓密的头顶,光洁的额头,以及像两只翩跹蝴蝶一样的睫毛。
这样轻轻的一只小脑袋,并不会有什么分量,但郑卓却觉得这是压在了自己的心上,稳稳地,有种让自己安心的分量。他忍不住抽出一只手,抚了抚宝茹的头顶,宝茹察觉到了什么,蹭地一下仰起了头。
两人眼睛就这样对视了,宝茹的眼睛最是黑白分明,这时候这样的动作又有一种稚气在里头,一时之间郑卓也被迷住了。在这样粘稠的空气中两人越靠越近,似乎就要有更亲密的举止了,只是外头传来小吉祥的声音。
“木樨,茶泡好了么!送进去罢!”
在木樨稳稳的脚步声里,两人很快分开了——宝茹还装模作样地把账页拢在了自己面前。郑卓也匆忙起身,去拿书案上的包袱。
木樨进来时就看到的是宝茹和郑卓互相不搭理的样子,她还奇怪来着,因为宝茹之前与郑卓关系很好,这一回怎得这样生疏?还暗自猜度是不是这一回郑卓出门太久,两人一时竟不能熟悉了。
木樨把茶盘端到桌上,又给宝茹和郑卓各倒了一杯热茶,白色的热气蒸腾起来——然后木樨就慢吞吞地退出了书房。宝茹自己在书房时不爱有人在一旁伺候是都知道的,她们早就习惯要在书房外等着了。
木樨出去了,宝茹立刻松了一口气,两人之前那种暧昧的气氛也就当然无存了。宝茹看向郑卓笑着道:“你跑那么远做什么!我可没有你那么害怕喱!”
郑卓无奈而温和地笑了笑,他不会说的——他确实是被惊着了,但不是被木樨,而是被宝茹的快速反应。似乎在小吉祥出声的一瞬间,她就完成了从抽出小手,端正坐好,铺展开账册,拿起炭笔等多个举动。
以至于郑卓也下意识地立刻找点什么来做——郑卓不知宝茹是怎么训练出来这一套的,他哪里知道一个上课不专心的学生会有怎样机警的反应,并且被顽强地练成了条件反射。即使过去许多年,宝茹依旧一模一样地反应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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