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她什么反应也做不出。
她只在下意识里僵硬地蹲身,慌慌张张地去扶曾培。曾培胸口的鲜血一点点溢出,银色的飞鱼服被一分分染成暗红,张牙舞爪的飞鱼绣纹也看不出颜色了,她还是说不出一个字。
“……奚月。”却是曾培唤了她一声,顷刻之间,那层万籁俱寂忽地被撞破,一切声音皆涌入奚月耳中。她刹那回神,迅速封了曾培伤口旁的几处穴道。
血渗得慢了,曾培笑容虚弱地看着她。
他说:“我从不是……我从不是个勇敢的人。”
他说:“两年……整整两年,我明知是门达害了奚风,但我什么也没做。”
他说:“倘若、倘若你没有回来,我只会一直假惺惺地怀念你,我是个虚伪的懦夫……”
这是一直深埋在曾培心底,从不曾表露却无法释怀的心结。
“我不配跟奚风当兄弟,也不配喜欢你。”
“不……”奚月泪如雨下,抬手一抹,眼泪和手背上沾染的血迹溶在一起,在脸上变成一块浅红的污色。
她艰难地酝出点笑容说:“你别这么说,我……我回到锦衣卫,看到你还在的时候,我高兴死了。”
要“勇敢”、要舍命去为兄弟寻仇,是很难的。奚月从不曾盼望过那些,便也没怪过曾培。
除此之外呢?
曾培有胸怀,奚风为了立威把他扔进护城河里,他也没有记仇;曾培也有热血,不然他不会一次次涉险跟旁的锦衣卫直言门达不是东西。
这两样,也是很不容易的,曾培做到了。
“我的功夫也不行……”曾培忽地深吸气,又慢慢长长地吁出,“可是我真想一直跟你做兄弟啊……”
随着这句话,他好像一下子松下了劲儿,奚月只觉胳膊一沉,一股恐惧登时漫上心头:“曾培?曾培!”
她拼力地定住神:“你是我兄弟……你一直都是我兄弟!你是我这辈子最好的兄弟!曾培你忍忍,我们杀出……”
曾培身子陡然一软,蕴着些许笑意阖上的眼睛,将奚月余下的话都噎在了喉咙里。
“……曾培。”奚月薄唇紧紧一抿,悬在侧颊上的泪珠一顿,又继续滑下。
接着,充斥悲恸的咆哮响彻院子,护在她身侧沉默不言地与人过招的杨川猛然回头,下一刹,只见她不知如何已闪至自己身前,在那迅雷不及掩耳的一瞬里,与他恶斗的人被她一把钳住手腕,顷刻间倒地气绝。
奚月松开他,就又闪身奔向了下一个,招式之狠厉几乎无人看得清。若从上方看去,大约只能看到她快成一道影子,院中一个又一个的人在她经过时倏然倒地,断气的那一息间大概只够惊叹,千斤指这样的绝顶内功,竟有人能强到不用停下运力?
院子里的许多人,也都是功夫上乘的高手。按理来说,他们下意识里内力会挡来,继而在千斤指下内力全失却不丧命,日后尽如行尸走肉般活着,这才应了那句“千斤指下出行尸”。
可是,他们就是一个个都死了,没有哪个人的内力足以抵掉奚月的攻势,个个皆筋骨寸断,尸体上一层寒气逼人的薄霜。
奚月杀红了眼,似乎只有再多杀几个人,才能稍稍平复她心中的悲痛。
内院的堂屋里,薛飞在紧闭的房门中,静听着外面的厮杀声。
他不知外面的情形如何,只觉自己定当能赢,毕竟自己手下是一班东厂悉心豢养的高手。
然而突然间,门被冲开。
薛飞悚然一惊,然则不及反应,一张满是血污却仍美艳的脸已逼到了他面前,乍看上去,形同鬼魅。
他觉得腕上一沉。
低头看去,两根纤指钳在了他的手腕上。
第79章 清算(五)
乌云低垂, 阴色填满天地之间。
雨声在窗外响个没完没了, 声音压抑得令人喘不上气。
酒楼里一片安寂。一楼的大厅里, 许多锦衣卫尚未从昨夜的那一场厮杀里歇过来,一口口地喝着酒缓神。二楼的房间中, 奚月在一阵剧烈的电闪雷鸣后才蓦地回神, 她已这么站了大半天了,从天黑到天亮。
她转头看了看,注意到杨川和张仪都在屋子里。
杨川早就想劝她, 想她有着身孕,不能这样耗费精力。可他数度开口, 最后又都没说出话来实在不知当下该如何宽慰。
于是在她转过身的瞬间,杨川立时站起身, 向她走去, 不由分说地把她拉到桌边坐下,又安静无声地盛了碗粥给她。
奚月看了看他,他什么也没说,只朝她笑了笑。手却在她胳膊上有力地握了一下,带着她所熟悉的温暖。
然后她看向张仪:“抱歉, 我说过让你手刃薛飞, 但我当时……”
张仪摇了摇头:“我因为失了一条胳膊, 所以恨他。但对你来说……”他的话微微一噎,没忍住眼眶泛红,别过头去,“没想到曾培会出这种事。”
曾培丢了性命, 沈不栖现在也还昏迷着,就在隔壁的房间里,高烧不退,叫也叫不醒。
昏迷中,沈不栖深陷在一个漫长梦境里。
梦里,他眼看着父母一拍两散,然后他跟着父亲行走江湖。有一天,他与父亲一道走进一家酒楼,坐下不久后,来了一群说话声音很奇怪的人。
行走江湖久了,他自然有警惕心,提着剑便要走,站起的一刹,却觉得浑身脱力。
他遍体生寒地栽回座位上,父亲拍了拍他的后背,便与那几人说起了话。
说了什么,他头脑发昏间没有听清,只看到他们给了父亲一匣黄金,那金色晃得他眼睛疼。
然后,他便被那几人架走了。他不知自己被下了什么药,药效之强让他许久都使不上力气。
后来他又陆陆续续地见到了许多跟他年纪相仿的人,有的是和他一样被亲生父母卖来的,也有的是被绑来的。
他们被塞在马车里,一路北上,从负责押送的人的只言片语里逐渐得知是东厂在网罗江湖人士。
“东厂,可不是什么好东西。”许多人都这样说。
但是他们跑不了,因为每一顿饭里都添了药,吃了就使不上内力,不吃饿上两顿,同样会没力气。
他们一直被押送到京郊,京城西边的一方院子。那院子有五六进那么大,里面有很多人,其中大约三成是已经练成的高手,余下的大多和沈不栖差不多大,也有的比他更小。
他在那里待了有几个月,每日没人压着强传内功,或者被迫练外功。
其间,有好几拨人被带走了。有人说,是要押去东厂阉了,从此要么死,要么为东厂做事。
自然有人不肯,有许多人都不肯。于是,少年们纠集在一起,想趁乱逃走。其中有沈不栖,有在围攻薛飞时伤了沈不栖的那个人,叫李慕,也有李慕口中所说的裴於。
沈不栖在梦里看到,他们一共寻了七八个人一道逃走。走前商量好的是,如若逃不掉了就束手就擒。
因为东厂找来这么多人不容易,他们一起束手就擒,一定还能保住命。
可到了出逃的那晚,到了被东厂团团围住的时候,只有沈不栖和李慕多跑出去了一段距离。意识到同伴被困,两个人都想冲回去,是裴於冲他们喊:“不栖,跑!”
夜幕黯淡,火光漫天。
沈不栖从梦境中模糊地看到裴於突然冲上去和东厂众人厮杀,其他人便如同得到什么召唤一般,也冲上去拼了。李慕要杀回去,被沈不栖拦住,李慕朝他喊了一句:“裴於是我表哥!”
所以李慕冲回去了,他跑出来了。他曾听到背后的惨叫声,以为其他人都死了,没想到李慕却活了下来。
他在梦中困顿不堪地跌倒在路边,同时,在酒楼里惊坐起来。
屋里没人,沈不栖急喘了好多口气才冷静下来,一点点地回思起梦境之后的事情。
对,已经过去很久了,过去很久了……
他当时该是大病了一场,病中被附近的农户捡了回去。醒来后,他失去了那几个月的记忆,一直以为自己是在行走江湖中,和父母走散了。
除此之外,他只隐隐有那么个概念,觉得父亲很可怕,觉得父亲是个混蛋。但为什么有这个念头,他没有深究过。
他都没意识到自己的记忆断了档。
沈不栖急喘着气懵了好一会儿,更多的回忆涌至心头。比如,他想起了自己逃跑时走的那条小道,那条小道他后来和奚月一起办案时还一起走过。
他猛地翻身下榻,不假思索地往外冲去。
隔壁屋内,几人闻得房门撞响都是一惊,继而先后匆忙冲出。杨川一马当先地跃上前拦了人:“不栖,去哪儿?!”
“杨大哥……”沈不栖神色恍惚,木了良久,道,“西边!京城西边,那些被东厂抓走的人在京城西边!应该还有很多,去救他们!”
杨川眉头倏皱,目光越过沈不栖肩头,看向奚月。
奚月眸光微凛:“薛飞的爪牙都已就范,这事回给皇上,请他处置吧。”
杨川点头,正要离开,张仪上前道:“我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