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方额上的冷汗又冒了一层,心里头更是打鼓打得厉害。
他不禁迅速琢磨起来,心想本县近来有什么需要劳动锦衣卫出马的悬案迷案吗?似乎没有啊!有什么牵扯番邦细作,需要锦衣卫来查明的事吗?似乎也没有啊!
可眼前这人,功夫不低,手里还有牙牌,飞鱼服绣春刀也都不像假的,俨然是个正经的锦衣卫镇抚使,童叟无欺,走不能是来逗他玩儿的。
他心里虚得不行,抬手用衣袖抹着汗,绞尽脑汁之后迟疑着说:“大人是为……前知县收受贿赂的事来的?”
这就是他们这小小县城里最大的案子了!
奚越眼底含着一种玩味的笑意审视着他,实则是在安静中快速构建了个故事出来。待得这知县被她盯得呼吸都不畅了,她终于一笑:“不错。”
知县瞬间重呼出一口气来,赶忙主动道:“下官去取案宗……”
“案宗不急,你着人仔细誊抄一份,晚些给我便是。”奚越的目光轻飘飘地在屋里刮了一圈儿,所及之处,狱卒、官兵都噤若寒蝉地低头。
然后她继续说:“我亲自来此是为提醒你一声,他这案子,虽和东厂有瓜葛,但既落在我锦衣卫手里我们便定要查个明白。按上头的意思,这事办得越隐秘越好,所以——”她的手指在案面上一敲,“如果东厂有所察觉,许会着人来同你打听。你若敢往外说什么,掂量掂量你一家老小的脑袋还要不要。”
那本就在不住冒冷汗的小小知县扑通就给跪了,他这一跪,周遭的随从也跪了一地。于是便见一圈人都打着哆嗦不敢吭气儿,当中的知县磕头如蒜倒地连声担保:“下官不敢!下官不敢!下官就是赔上自己这条命也绝不往外说半个字!”
“很好。”银面具下的声音不怒自威,“这间屋子里的每一张脸我都记住了。今天的话,都给我压在这间屋子之内。谁敢往外瞎多嘴,我锦衣卫的诏狱现在可空得很呢!”
屋里死寂了一刹,继而腾起一片“下官不敢”“小的不敢”。奚越心下暗笑,面上绷住了情绪,又跟那知县说:“还有桩事,得劳大人帮忙。”
知县一点都不敢耽搁:“大人请说!下官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奚越探手往衣襟里一摸,抽了张二十两银子的银票递给他:“我来得急,没带别的衣裳,但上头要我暗查,飞鱼服又太显眼了。有劳大人帮我寻几套寻常的衣装来,常用的跌打损伤药也帮我买一些。我在这里等大人。”
她这么一说,知县只好即刻着人去寻她要的东西。二十两银子在这样的小地方不是笔小钱,只消不足三刻的工夫,奚越要的东西已置办妥帖。
奚越瞧了瞧,外伤用的霜膏粉汁类的药物有五六种,衣服有七八套,新旧都有。有的料子好些,像富家公子的穿着,也有的就是粗布麻衣,如同寻常的庄稼汉。
并且,这些衣服大小也不一样,有几套是按她的身形寻的,另有几套或大几分或小几分,显是考虑到了她可能还有手下的缘故。
奚越很满意,不吝赞许:“大人办事很是周全。”
“镇抚使大人谬赞。”那知县终于放松了点,作着揖又说,“大人放心办案,若有用得上下官的地方,大人随时说一声。若没有,我等一定不给大人添麻烦!”
墙外,杨川见奚越久久不出来,心下逐渐担忧滋生。
他怕这小师妹出事,想进去帮她。可又怕她原本顺利,自己进去反会给她添乱。
最后倒还是理智占了上风,他琢磨着,她毕竟是锦衣卫的堂堂镇抚使,在这小小县城里被官兵缉拿应该是不至于;东厂若有旁人先一步埋伏在这里等她,她倒确实会有麻烦,可发生这样的事的可能性也不大,除非东厂有料事如神的本事,知道他们两个会逃来此处。
他就又耐着性子继续等了起来。暗想假若到了一个时辰她仍没出来,他再杀进去便是。
终于,墙头上脚步响了那么一声,低头沉思的杨川抬头看去,她正纵身越下来。
她两手各提了只不小的包袱,他连忙伸手去接,接过时从扎口的缝隙出看到里头似有衣服,还有装药的瓷瓶瓷罐,登时笑了:“想不到师妹坑蒙拐骗很有一套!”
“怎么是坑蒙拐骗?”奚越斜眼睨他,“我花了二十两银子呢!”
嗤,翻墙进去边说是锦衣卫查案,分明就是坑蒙拐骗。杨川心下这么笑着她,口头倒没和她争,提步便沿巷往外走了。
二人当下都谨慎得很,唯恐飞鱼服教更多人看到,连直接去寻客栈也不敢。他们于是先找了个城边废弃的破庙,翻墙进去改换衣装。
二人男女有别,一起换衣服本不方便,好在庙中堂里的大佛像还在,正好充当屏风。
杨川在佛前换衣,片刻工夫就已换好。他把飞鱼服收进包袱,四下看看,又走到十八罗汉像前,对着一尊罗汉立掌,心下十分虔诚地念了声“阿弥陀佛”,然后一把扯下罗汉像上的布衣,拿来缠住纹饰特殊的绣春刀刀鞘。
待刀缠好,奚越竟还没换完。
杨川无事可做,隔着佛像与她聊天:“师妹,你那面具也显眼得很,对方又已见过,不如摘了吧。”
佛像后,奚越其实面具早已摘了,衣服也已换完,正拿着根细短的特制银针在脸上的穴位处比划着。忽听杨川提起这个,她自然明白他想看什么,忍住笑意从容道:“当然要摘,那比飞鱼服还显眼呢。”
便闻杨川气息一松,似很愉悦地道:“看来我将是锦衣卫里第一个见过师妹真容的人了。”
佛像后女子娇俏的笑音响了一声,奚越又捏了根银针刺进脸上,然后翻过地上一只破旧的铜盆,借着倒影照了照,又把盆放下,坏笑着扬音:“那我出来啦!”
一时间,杨川竟连心跳都漏了两拍。他摒着息转过身,静等着佛像后的人走出,脑子里像有盏跑马灯在转似的,刹那工夫已将小师妹的容貌猜了一百八十遍。
佛像后脚步徐徐踏出,杨川不由得后脊紧绷,视线在她脚上盯了很久才敢一寸寸上移,似乎过了许久才终于挪到她的脸上……
接着,他的表情僵住。
她穿着的一袭粗布的裋褐,看起来十分干练,这不要紧。但她的脸……
虽然看起来清秀温润,可他仔仔细细地盯了半天,这脸再怎么好看,都还是张男人的面孔。最多只能说是个“清秀的公子哥儿”,可完全不能说是个“容貌英气的姑娘”。
杨川僵立在那儿做不出反应,奚越歪着头欣赏了一会儿他轻搐的嘴角,终于绷不住笑了起来:“哈哈哈哈哈!”她跑到他面前晃晃手,“吓到师兄了?对不住对不住!不过,师兄你这张脸那人也见过了,我得帮你也换个长相!”
说着她将手摊开,一把银针露了出来。
原来是易容术?
杨川不知该哭还是该笑,总之是郁结于心:“他又没见过你的脸,你易什么容……”
“哎,万一曾培他们派人来找我们呢?迎面看到我是个姑娘该怎么好?”
“……”杨川说不出话。他打量着小师妹这张易过容的脸思量,易容易容,都是要容貌大变的。她易容之后如此好看,真容是不是奇丑无比?
奚越则捏起了一根针:“师兄,我们这白鹿门的易容术虽然没什么人知道,但在我看来比那盛名在外的千斤指还要厉害些。易容之后洗脸下水都无妨,只一样,晚上一定要运气调息缓解穴位。”她严肃地说着,不禁一叹,“这一点也真是麻烦——除非是内力已修炼至炉火纯青的高人,否则如此易容很容易真伤了气血。我曾有一次连续易容近两年,日日注意着调息后来还是出了点小麻烦,改换回去之后腮帮子抽筋了大半个月,吃面都疼,师兄你一定要注意!”
“……哦好!”杨川从怔讼中回过神,忙是应下,接着又好奇问,“为什么要连续易容近两年?”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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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暗潮初现(四)
“我们白鹿门一向神出鬼没嘛,但那阵子我和我爹一起云游各地,稳妥起见就都易了容了。”
奚越这样说,杨川心下有些吃惊。毕竟他萧山派和白鹿门还是兄弟门派,可白鹿掌门出去云游了两年的事儿,他们先前可连影子都没听说过。
百里之外,曾培和张仪命三个千户所就地扎营后,暂且把大小事宜都交待给了几个副千户。然后他们由沈不栖领着,骑快马日夜兼程地向西赶,在黎明破晓时分到了庆阳帮。
这些个江湖帮派虽然说起来也在大明国土上,可是与朝廷的管辖基本是完全割离的,历朝历代都是如此。经年累月下来,朝堂与江湖间便有了某种默契,井水不犯河水地各过各的。
是以这些帮派大多都在山林之间,一来地方够大,二来也避免和官府多打交道。
当下,庆阳帮的人一见锦衣卫突然杀到门口,二话不说就上了弓箭。庆阳帮大宅城墙一般的高大外墙上布满了弓箭手,要不是沈不栖及时出面报名号,曾培和张仪可能要就地变刺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