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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清公主 [精校出版] (西岭雪)


  子衿一愣,正待说话,御前侍卫走来请安,说皇上已经在绛雪轩里等急了,建宁顾不得再问子衿,只说:"好吧,那你就跟在我的侍女后头,一起进来吧。"
  见到顺治,建宁才知道自己有多么想念哥哥。
  虽然只离宫九天,可是对她来说,就好像不见哥哥已经有一辈子那么长。她本能地觉得有什么改变了,只是不清楚改变的到底是违心出嫁的自己,还是刚刚如愿废后的顺治。她只觉得,他们两个一样可怜,活得都那么不痛快。这使她在见到顺治第一眼的时候,忽然悲从中来。
  她没有行君臣大礼,而是直接投入了哥哥的怀抱,哭了。
  顺治有些讶异,虽然他一直都觉得这个妹妹就像清晨的『露』珠儿那样水光晶莹,眼里总好像汪着泪,可是却从没有听过她的哭声。她总是静悄悄地流泪,无声无息而无休无止。此刻他知道了,建宁的哭声就好像一只受伤的小兽,带着乞怜,带着无助,带着难以倾诉的『迷』茫。他觉得那哭声就好像从自己心底里发出来的一样,建宁哭出了他所有的情绪。建宁的眼泪如此饱满而痛畅,就好像把他的那份也一并流出来了,他想起自己已经很久不曾哭泣了,甚至都忘记了眼泪的滋味。他温柔地拥抱着妹妹,轻轻拍抚她的背,柔声地问:"建宁,为什么哭?"
  "不是我要流眼泪的。"建宁呆呆地说,伸手抹去脸上的泪珠,可是立刻又有新的泪流下来,迅速打湿了罗帕。她无助地看着福临,苦恼地解释,"皇帝哥哥,我不想哭的,我并不伤心,我什么感觉都没有了,我只是没办法让自己不流泪。这眼泪,是自己要流出来的……"
  福临重新将建宁抱在怀中,他只觉心疼极了,愤怒极了,不知道在对谁愤怒。这场赐婚的错误是他从一开始就知道的,可是他枉为一国之君,建宁的哥哥,却既不能阻止,也不能弥补。他有一种迁怒的冲动,恨不得立刻抓了吴应熊来杀掉,他把这样亲爱宝贵的妹妹赐婚给他,并封以高官厚禄,他竟不知道珍惜,真是太可杀了。然而,纵然他可以任意处治吴应熊,抓他,关他,罚他,甚至杀他,却不能够命令他爱上自己的妹妹,不能对他的心下一道旨,让他顺遂己意。
  天下亦有痴于我,伤心岂独是小青。顺治多情之至,对情之一字感触极深,又怎会不明白吴应熊的情并不可以任遂他意,又怎会不了解可以安慰建宁的,并不是皇权,不是赏赐,甚至不是将她召回宫中择婿另嫁,而只有惟一的一条路,那天下人间最难走的一条路——就是让她得到吴应熊的爱。然而得到一个人真心的爱情,谈何容易?
  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许,却又偏不许人称心如意。皇宫中枉有那么多争宠邀恩的故事,那么多巫蛊招魂的伎俩,可是终究有什么办法可以让妹妹得到一场真正属于自己的爱情呢?
  当她在他的怀抱里渐渐平息下来的时候,顺治觉得了一种深沉的悲伤,同时忽然明白了自己想要什么:他也想要那样一个怀抱,可以使自己畅快地流泪。
  接着教引嬷嬷和侍栉宫女也都上前磕了头,绿腰一如既往的娇媚的请安中略带一点点幽怨,这是与往时不同的,然而没有人留意。这使她的幽怨更加重了。
  她一直都在做着飞天梦,可是陪嫁出宫使她彻底断绝了亲近皇上升为妃嫔的机会与念头。从宫里来到额驸府,她比格格更加失落,更加惶『惑』而不知所措。当格格想方设法地与周围环境做对的时候,她是最兴奋的那一个,煽风点火地帮着出主意,因为除此之外,她也不知道该如何排解心中的惶『惑』与茫然。
  在额驸府里,她一直没找到自己的角『色』,这使她有种失去了舞台的『迷』茫,直到今天回到宫里,重新见到皇上,她身上的戏骨才忽然清醒了,重新给自己安排了戏份。建宁与顺治的兄妹相见尤其令她入戏,当建宁在顺治怀里哭泣的时候,她也一直牵起衣袖在轻轻地拭泪,她的动作是那么优美,就像戏子在戏台上舞动水袖。她觉得所有的人都在看她,注意她的每一个细微的兰花指,注意她一颦一笑的恰到好处。
  轮到她上前请安的时候,她的这种主角的感觉就更重了,她有意地延俄着请安的时间,把每一个动作都做得很轻,很慢,仿佛弱不胜衣,情不自禁。虽然没有抬头,然而她觉得这时候顺治一定在看自己,他们之间有着最隐密的交流。直到她站起来走向一边的时候,她仍然觉得顺治的眼光在追随着她的身影。
  然而就在这时,一个声音打断了她的冥想,只听顺治问道:"你不是皇后的侍女吗?怎么会在这里?"绿腰惊愕地抬起头来,才知道有人抢了她的戏,那是子衿。
  子衿正跪在绿腰刚才跪着的地方给皇上请安,并且在听到"皇后"两个字后,一下子就哭了,磕头说:"皇上,奴婢冒死求见,就是想禀告皇上:皇后是冤枉的。皇后委屈呀。请皇上为皇后做主,惩罚奴婢吧。"
  绿腰的妒意油然而起,眼中『射』出怨毒的光,但是仍然没有人留意。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在子衿身上,连建宁也在替她说话,用一种撒娇的口吻亲昵地向顺治求情:"刚才我来迟了,就是在门口遇见了她,她哭着求我带她进来,说有要紧事向皇上禀报。我看她这么忠心,就带她进来了。哥哥不怪我吧?"接着不等顺治回答,就转向子衿吩咐,"有什么话,你就快说吧。"
  于是子衿便滔滔不绝而磕磕绊绊地讲述起来,从皇后入宫前对这场婚姻有多么向往、重视,讲到入宫后受到的种种冷遇,寂寞与孤单,接着讲到年初万寿节上的那条九龙腰带,最后说,"请皇上处罚奴婢的胆大妄为和自不量力吧,只要能原谅皇后,哪怕就是把奴婢凌迟也是愿意的。"
  "原来那腰带是你绣的,很好的针线。"顺治微微点头,"那腰带你还留着吗?"
  "皇后剪掉了。"子衿低下头羞愧地说。
  顺治又点了点头,似乎还微笑了一下。建宁有些说不准。在子衿涕泪交流的诉说中,她一直饶有兴致地观察着哥哥的反应。她第一次这么清晰地感觉到,哥哥真是大人了,是个威严的皇上。面对着子衿这样感『性』而激烈的诉说,他竟然可以做到面无表情,纹丝不动。想从他的脸上看出他的心思是不可能的,如果他有喜怒,除非是他想让人家知道他的好恶,否则,他表现出来的就只有这样永恒不变的一副君主的态度。
  建宁为自己刚才忘情的哭泣感到羞愧,同时对那个刚刚被废的皇后起了极大的好奇,她想,原来慧敏也是会觉得寂寞的,看她那么喜欢炫耀皇后的仪仗,还以为她很喜欢做皇后呢,原来她并不喜欢这个宫殿。福至心灵般,她忽然意识到该是暂停这段『插』曲的时候了,皇帝哥哥是不可能当场做出任何反应与决断的,是自己把子衿带进来的,也得由自己把她送出去。
  想到这一点,建宁觉得自己也瞬间成了大人,懂得进退了,她继续用一种撒娇的口吻说:"好了,说完皇后的事,说说秀女吧。我还给平湖和远山准备了礼物呢,哥哥召她们进来让我见见好不好?"
  "平湖和远山?"顺治笑了,这一回是自在的,毫无保留的,他带着纵容的语气说,"你的花样儿还真多。不过,说起来你真该好好跟平湖学习,她年纪比你还小呢,学问可比你大多了。"
  当平湖和远山走进绛雪轩的时候,建宁第一眼就认了出来,这正是储秀宫里那个糊灯笼的秀女。她不禁离座站起,笑嘻嘻地拉着她的手说:"是你呀。"
  平湖却轻轻地挣脱了她的手,再次裣衽施礼:"参见格格。"她的严肃与娇娜有种形容不出的韵致,仿佛一朵桃花迎风绽放。建宁微微震动,当她握着平湖的手时,那种熟悉的感觉就更强烈了。印象可能会含糊,但感觉不会。她执拗地再次拉住平湖的手,用力不让她甩开,盯着她的眼睛说:"我是不是见过你?"
  平湖被动地抬起眼来,冷冷清清地说:"是的,格格上次来过储秀宫,烧了我的灯笼。"
  "不是那一次,是……"建宁结舌,不是那次,又是哪次呢?她到底在什么地方见过平湖?平湖的手柔软清凉,有着说不出的细腻,眼神坚定明亮,藏着深深的悲哀,那五官过于精致了,真像是一朵精雕细刻的桃花,这一朵桃花,和那一朵桃花,究竟有什么不同?
  熟悉的感觉就像按图索骥般一点点找回来,每分每秒都在增长,建宁笃定她们从前是认得的,并且有过很深的交情。可是,她到底是谁?她拉着她的手,执着地问:"你以前真的不认识我吗?"
  远山看到建宁拉着平湖的手不放,不禁觉得嫉妒。从入宫那天起,她就知道平湖是自己最大的对手,最劲的强敌,而当她们一同跪在皇上面前等待"赏荷包"或是"撂牌子"的时候,她就更加清楚了:在皇上的心目中,这一届秀女里只有平湖可以与她一较高低,平分秋『色』。这使她时时处处都不自禁地要和平湖比较,而最让她难过的是,平湖就好像胜券在握似的,一直用一种近乎于置身事外的态度来对待她的挑战,仿佛胸有成竹,又似不屑为伍,这就更让远山觉得难过,觉得不能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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