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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清公主 [精校出版] (西岭雪)


  建宁决定出宫。
  而她出宫的方式几乎和当年慧敏出府如出一辙。先是向四贞借了她从前的衣裳说做刺绣样子,接着称病请假,却命绿腰扮成自己的模样躺在寝宫里,然后换了衣裳再披上蓑衣把自己遮得严严实实的,趁一个雨天里偷了嬷嬷的腰牌溜出宫去。这些日子为着皇上选秀的事,朝廷上下一片忙『乱』,后宫里每日赶制吉服绣屏,连东五所的格格与嬷嬷们也有任务,轻易地让建宁的小把戏得了逞;而守门侍卫则早已收到四贞的密令,故意假装躲雨,并不肯仔细盘问,只远远打个照面儿就由着建宁轻轻松松地混出宫去。
  然而建宁出了宫,却不知道该往东还是往西,茫然无措地逢着人便问:"长平仙姑葬在哪里",却哪里有人知道?一路经过无数茶肆食寮,绣铺油坊,许多新奇玩意儿,都是从未见过听过的,只是不论要吃什么拿什么,人家都管她要银子,拿不出来,便不肯给。
  即使是这样,她也仍然兴致不减地走走停停,东张西望,看吹糖人的是怎么将一块糖稀在捏捏吹吹下变成一只孔雀,看把戏人如何敲锣打鼓地让猴子衔旗打斗,看拉洋片的人口沫横飞地吸引了游人坐在一条长凳上往小孔里探头探脑——只可惜她一文钱也没有,不能知道那孔孔里到底有什么可看。
  经过一间银铺时,她看到柜台后面的老银匠正对着化银灯在吹气,用一根吹管将灯火吹成细细的一条化去银水。建宁觉得新奇,且也走得累了要歇脚,便径自踅进去寻到一只绣凳坐下来,手拄了下巴看得出神。
  老银匠许是活计正在火候上,一口气不断,没功夫招呼建宁,见是个小孩子,穿戴整齐,头脸干净,亮晶晶全是雨水,以为她是来避雨的,便不理会,由得她坐在一边。直待整块银子化完了倒入模具,这才站起身在蓝布围裙上擦着手问:"姑娘是要打点啥还是买点啥?这里有各式新款的银坠子、钗子,看中哪个,试一试?"
  建宁便认真地看了一回,见那些麻花针、栀子针、银耳坠、梅花链、绣花镯、扭丝镯、花鸟戒指,以及各式雕花钮扣,都纤细雪亮,带着银饰特有的素雅轻薄,牵动着人的心。因看到一只雕着麒麟的长命锁,不大认识,便指着问:"这个是戴在哪里的?"
  老银匠见她连长命锁也不认得,倒纳罕起来,道:"这是长命锁,给小娃娃戴的,姑娘从前没有戴过么?"
  建宁摇摇头说:"我是旗人,不兴这个的。"
  老银匠笑道:"原来是这样。我们汉人家里的小孩子,一满月就要戴上这长命锁的,把小命儿锁住,使鬼神都不来侵犯他。富人戴金锁,穷人戴银锁,再穷的人家也要打把黄铜锁戴上。直长到十二岁上,娃娃有力气对付阴府里的小鬼了,这才给他解了去,还要摆一桌开锁酒,来庆贺小孩子长大成人呢。"
  建宁悠然神往,羡慕道:"那一定很热闹。我将来有了自己的小孩子,也要给他戴这种长命锁,也要戴到十二岁上,也要摆酒庆贺。请你来,你来不来呢?"
  老银匠见这姑娘穿戴高贵,举止大方,却是口无遮拦,竟然说起生孩子摆酒的话来,倒有些失笑,嘿嘿两声道:"来,来,姑娘要请,我一定来。只是那还要等好长一截日子哩,姑娘今儿可要打点什么自己穿的戴的不?"
  建宁摇摇头说:"我这会儿身上没银子,我就是看看。"
  老银匠心道,没银子你跟我废这半天的话,便不再搭理她,却也不撵,只一锤一锤地把模具里的银模子打成一只精制的蝴蝶,翅子薄薄的,身子小小的,还有两根细若游丝的须子,一闪一闪,直把建宁看得目瞪口呆。
  隔了一会儿,建宁忽然问:"你会打乌鸦吗?"
  老银匠一愣,一边用锉刀锉去银蝶身上的『毛』刺,一边笑着慢悠悠地道:"谁打那东西做什么?又笨重又难看,大得累赘,还不吉利。只有打凤凰,打孔雀,最多还有打燕子的,从没听说有人会打乌鸦,可戴哪儿呢?"
  建宁道:"说的是呀,乌鸦这么难看的东西,偏偏宫里要当成祖先那样敬着供着,什么道理?"
  老银匠听到"宫里"两个字,唬了一跳,再看建宁神情举止,越看越觉得可疑,真像是打宫里出来的,却再没想到是位格格,只当是皇上或者太后身边得宠的一位宫女,娇生惯养细皮嫩肉不大干活的,不都说宫里使唤的丫头比小老百姓家里的小姐都来得尊贵吗?看这姑娘的形容,果然不错。
  老银匠有些作难起来,并且有一种莫名的兴奋与不安,贵人天降,这是吉兆吧?可是这姑娘如果真是从宫里出来的,那一定是私逃出宫,说不定是犯了事,偷了东西跑出来的,要是被人家看见她在自己铺子里出现,还当自己窝赃销赃呢,说不定会以为这银铺里的首饰都是偷宫里的雪花银打制的,那可冤枉!这样想着,手上便微微用了力,忽听"扑"一声,锉刀擦过去,竟把坠子上一根蝴蝶须子锉断了。
  "晦气!"老银匠啐了一口,扔了锉刀,只得重新把独须银蝶架在银灯前要重新化掉。
  建宁看着,忽然想起母亲绮蕾临死前拾起的那只折翼蝴蝶来,不禁脱口而出:"不要烧,我要!"
  老银匠一愣:"你要这个干嘛?都废了。姑娘想要耳坠子,我给你重打一只。"
  "我就要这一只!"建宁想一想,从手腕上褪下一只鹦哥绿的镶玉镯子来,"我拿这个跟你换。"
  老银匠见那镯子是金镶玉,哪里想得到建宁是不识稼穑,不辨贵贱,只更加认定她是偷了宫里的银物来倒赃,不然怎会出手这般大方?倒害起怕来,忙忙地推脱:"这怎么敢?这可不敢!姑娘不买东西,还是请吧,别处玩儿去,我这里还要做活计呢。"
  建宁不高兴了:"谁说我不买东西?我就要这只银蝴蝶,你要不给,我拿两只坠子换你一只可好?"
  "不好不好!不换不换!"老银匠头摇得像拨浪鼓,建宁越是大方,他心里就越是恐慌,急赤白咧地要撇清,手里还一直做着外请的姿势,几近于轰赶了。
  建宁怒了:"我就要这只蝴蝶!你答不答应?不答应,我叫人拆了你的铺子!"
  这话老银匠倒是信的,宫里跑出来的人,什么不敢干?背景大着呢,惹得起?再看看那只蝶,一枚小小耳坠,不过一钱二分银子,就当破财消灾吧。于是挤出笑脸来,忍痛道:"姑娘既然喜欢,就送给姑娘玩儿吧。只求姑娘高抬贵手,移驾别处逛去吧,我这里还要做生意哩。"
  建宁在宫里被服侍惯了,衣来伸手,饭来张口,有人白送她一只银坠子,也并不觉得有何不妥,于是欢欢喜喜地揣起来,转身出了铺子。此行未能找到长平公主的坟茔,却意外得了一只银蝶坠,让她觉得这里面藏着某种玄机,或者是母亲在冥冥中送给自己的一件礼物吧?在香浮失踪后空虚已久的心终于得了些许安慰,建宁的眼角几乎已经有泪了,不过也许,只是天上的雨水。
  老银匠长出一口气,巴着门站了半晌,直望着建宁走得人影儿不见了,这才回到座位上接着化银灯去。他并没看到,建宁一拐过街口,就被几个侍卫拦住了,也没看到他们请她上了一顶轿子,就这样又护送她回了宫。
  建宁并没有反对,因为她不知道反对之后该怎么做,出来大半日,她已经很累了,而且莫名地寂寞。她终于出宫来了,并且已经察觉这宫外是多么光彩陆离,然而又怎样呢?她一直都想离开紫禁城,可是她没有想到,离开后,她竟然连一步路也不会走。她完全不知道下一步该往哪儿走,她根本不知道该如何安置自己的命运,那么,就惟有顺从。坐在轿子里,走在回宫的路上,她对自己说:也许出嫁也不错,就像贞格格说的,可以住在宫外,有自己的房子,一切自己说了算。那时,想什么时候逛街就什么时候逛街,想打多少根钗子就打多少根钗子——当然,要带足银子。
  多少年之后,老银匠仍会记得这个和风细雨的下午,记得那个姑娘是怎么样在细雨蒙蒙中走进铺子里来的,又是怎么样揣了那枚一根须子的银蝶坠子在细雨蒙蒙中走远。
  他会一直一直地记得,也会一直一直地说起。那时候他已经知道了建宁的身份——就是当朝皇上的亲妹子十四格格。当朝十四格格曾经在自己的铺子里索走了一只蝴蝶状的银耳坠子,这是何等的荣光!
  他所以会知道建宁的身份是因为又见着了一次,他第二次见到建宁是在数月后格格的大婚游行礼上,大红轿子从宫里抬出来,格格坐在轿子里,额附骑在马上,对着长安街上的百姓不住招手,仿佛在招摇着他们的幸福与荣光。
  谁知道他们是不是真的幸福呢,不过这是第一个嫁给汉臣的大清格格,这是第一个娶了御妹的汉人子弟,他们中总有一个是光荣的吧?
  顺治帝戏弄吴应熊说要为他指婚满洲格格的玩笑成了事实,嬷嬷们取笑建宁会嫁个汉人额驸的话也一语成谮,这不能不使建宁与吴应熊的大婚成为京城百姓茶余饭后的热门谈资,情形约等于当年太后下嫁多尔衮,而远远胜过顺治爷娶皇后——那也难怪,当今皇上与博尔济吉特家族的联姻是早在意料之中的,而建宁下嫁吴应熊,却是令朝野上下意出望外的一宗不对等婚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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