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点起安息香来,忽听帘外有吵闹声,竟似是建宁格格的声音,吴良辅急忙出去看过,不一会儿引着建宁进来,脸上犹有泪痕。顺治大吃一惊,急忙坐起问道:"你这是怎么了?三更半夜地又跑出来和侍卫吵什么?"
建宁气急败坏地道:"皇帝哥哥,我好不容易才跑出来见你一面,可侍卫却不许我进来,你明天把他们全杀了,替我出气,好不好?"顺治笑道:"你又说孩子话了。他们拦阻你闯宫,也是他们的职责所在,是为了保障我的安全,怎么能说杀就杀呢?"建宁听顺治这样说,更加委屈伤心,用手背擦着眼睛哭道:"皇帝哥哥,你不疼我了。倒是我来错了。我白走这一趟。不打搅你睡觉,我回去了。"
顺治顾不得夜寒侵骨,穿着单衣便连忙掀被下床,拉住建宁劝道:"你到底是怎么了?哥哥怎么会不疼你呢?不过是看你这么晚跑出来,怕太后知道了会骂,又或者着了凉,那不是大饥荒?有什么事,明天再说不好吗?"
建宁哭道:"哪里还有明天?太后叫素玛姑姑送我走,以后不许我在慈宁宫里住了,要我去东五所跟别的格格们住,给别的嬷嬷管。皇帝哥哥,以后我们再没有见面的日子了。"
顺治暗暗吃惊,心下十分不忍,却只得娓娓劝道:"太后新婚,皇父摄政王迁入慈宁宫,每天出出进进,也的确不方便让你再住在那儿。连皇太后也搬去寿康宫跟太妃们一同住了,你自然要去东五所和格格们住,从此听嬷嬷们统一教导,学些针黹礼仪,这也是正理,并不是太后不管你了。就是来我这里,虽然不像以前这样走动随意,可是也并不是从此就不见面了,有什么好伤心的呢?"
建宁虽然并不喜欢与太后同住,觉得束手束脚,可是忽然一下子要被送出慈宁宫,却又叫她本能地觉得羞耻失落,因为这明明一种"贬谪",好比神仙降为凡人,京官贬为县官。偏偏遇见的每个人都说这是正理,甚至说是为了她好,可她明明知道,有多少人等着这一天,等着要对她不好。一腔郁闷无可发泄,不禁发脾气道:"你也是这样说,素玛姑姑也是这样说,人人都这样说,说太后这么做是为了我好。可是既是为我好,原来就不该把我带到慈宁宫里,现在要我走,那些格格平时见了我都要冷言冷语的,现在见我搬了去,还不得合起伙来欺负我?"哭哭啼啼,只是拉着顺治的手不肯放开。
吴良辅在旁暗暗着急,劝道:"格格,时间不早,让奴才送格格回宫吧,皇上也该安歇了,倘若明儿起晚了误了朝,老奴可就罪该万死了。"
话音未落,顺治忽地打了个喷嚏,倒笑起来,吴良辅更加焦虑,扑地跪下禀道:"皇上耶,老奴求您珍重龙体,快上炕躺着吧,要是着了凉,那老奴就万死莫赎了。"建宁大怒:"你左一个罪该万死,右一个万死莫赎,那是拿死来吓唬我,撵我走么?"可是终究也没理由赖在这里不去,哭闹半晌,到底走了。
建宁带着自己的寝具搬进东五所的第一天,便受到了众格格们的联手杯葛。
她们就好像提前约好了一样,对她的到来不理不睬,视而不见。可若说是没看见,却又不是的,因为她们的眼睛分明朝着建宁的方向一瞟一瞟,而且她们的谈话忽然变得热烈起来,话风里夹枪带棒的,又分明捎着建宁的边儿。后宫里长大的女孩子好像天生就懂得指桑骂槐的说话技巧,无论是唇枪舌箭还是冷嘲热讽都可以表达得抑扬顿挫,『操』纵自如。
建宁强忍着一腔委屈,不肯当众掉下泪来,惟恐落人耻笑。人家不理她,她便也摆出一副傲慢的神情不与人招呼,用一种虚无缥缈的坚强来伪装自己。倘若她不是这样地倔犟,那么假以时日,也许那些格格会放弃对她的戒备和敌意而渐渐缓和,因为她们对她毕竟也是好奇的。可是建宁太忧虑了,并因为这忧虑而益发决绝,把自己与别人严格地隔离开来,用孤独来捍卫孤独,用冷漠来装饰冷漠。她已经失了与格格们从小一起长大的先机,现在又不肯正视自己的挫败与没落,画地为牢,从而再次失去了与姐妹们和平共处的机会。
用膳的时候,这种敌对的情绪更加明显起来,所有的格格都三五成组地聚在一起,只有建宁,看着分给她的那一份饭菜躲在角落里食不下咽;到了晚上,更是没有人肯捱着她睡,格格们甚至为此新发明了一种游戏方法,就是猜拳赌输赢,输的那个要睡在建宁的旁边,以此作为一种惩罚。
其实没有人在乎这个罚例,因为并不代表着任何实际的损失,可是那输的人却必定要大惊小怪地抱怨一番,仿佛遇到了天下最可怕悲惨的事情,并以此来表示对建宁的轻贱——也许这才是这个游戏的高『潮』以及最终目的,她们真正感兴趣的不是输赢,而是决出胜负后那一番装腔作势的夸张表演。她们就当着建宁的面来举行这个带着明显侮辱意味的赌赛,然后再当着她的面表现出近乎惨烈的追悔莫及,其实那个赌输了的女孩是兴奋的,因为她可以有一个充分的题目来发挥她的表演天份,而通常来说,一个格格是很难有机会来表『露』她们浅薄的喜怒哀乐的。
东五所的规矩是森严而刻板的,日程安排千篇一律,着装饮食千人一面。这里除了嬷嬷就是格格,嬷嬷的惟一职责就是服侍格格们长大,格格的惟一责任就是等着出嫁。她们难得有什么节目来娱人娱己,而建宁的到来无疑给她们刻板枯燥的生活带来了一种新的刺激,她们尚分不清这是件好事还是坏事,只是本能地兴奋着,敌对着,挖空心思地发挥创想象力与创造『性』,想着如何利用这个入侵者来制造新的刺激,并让那刺激维持得更持久一些。
东五所的格格们空前地团结起来,当然这团结的内涵并不包括建宁这个人;格格们的游戏空前地热闹起来,当然这热闹也不是针对建宁而言的,可是却不能不与建宁发生紧密的联系。事实上,倘若没了建宁,这游戏也就失去了它的意义,游戏的花样便不会如此丰富并且不断翻新,游戏的兴趣更不会如此高涨并且愈久弥坚。从这个意义上来说,建宁才是这游戏的核心,是东五所真正的灵魂。
这游戏中最受欢迎百玩不厌的一个是捉『迷』藏,这是每个朝代每个民族的孩子都会无师自通的一项游戏,但是这游戏在这会儿的东五所里改了玩法,加了佐料,这佐料便是建宁公主——不,也许形容她是『药』引子更为恰当,因为是她的到来引发了这游戏的再度繁荣,让格格们废寝忘食地醉心于这个游戏,甚至在睡梦中都要一次次重复,不住地呓语:"捉到了,哈。"
后来建宁一直过了很多年都很害怕听到这句"捉到了,哈!"总是她孤独地坐在某个角落,而其余的格格们装模作样兴高采烈地捉着『迷』藏,奇怪的是不论是轮着谁做那个被遮住了眼睛的捉『迷』人,她都会准确无误地找到建宁所在的方向,在她背后这样子大叫一声"捉住了,哈!"无论建宁躲到哪里去,无论她怎么样地表现出对这游戏的厌恶和恼怒,那些格格们总之不会放过她,只要她们开始玩游戏,建宁就开始随时准备着那声恐怖的"捉到了,哈"将随时在她耳边响起。她有些怀疑那些格格们是串通好了的,她们之间一定有某种暗语,以此来泄『露』并指示建宁所在的方向,叫那个蒙目的人找到。她很想躲开她们,可是东五所寝殿就只有这么大地方,她能躲到哪里去呢?
令她讨厌却无法摆脱的,除了诸位格格之外,还有那些终日盘旋在紫禁城顶上聒噪不休的乌鸦。不知是不是因为东五所的阴气重,乌鸦好像比别处更多似的,而且也更坏,专门在建宁独自出门的时候在她的头顶上飞,甚至在她晾晒的衣裳上屙屎。好像连它们也知道建宁搬出了慈宁宫,没有人会再护着她一样。
建宁跟长平学会了做弹弓,眼瞅人看不见,便用石子做弹『药』『射』乌鸦。有两次被教引嬷嬷们看见,集合了所有的格格们好一顿罗嗦,引得那些格格益发排斥建宁,而建宁也更加痛恨所有的格格和乌鸦,变尽了法儿和那些格格及乌鸦作对。格格们常常会在早晨偷偷藏起建宁的鞋,故意叫她在早请安的时候会因为穿衣而迟到,而建宁明知即使自己不在请安队伍里出现也不会见责于太后,就干脆装病躲懒,却在格格们都离宫的时候弄湿她们的寝褥;又或者格格们故意在做游戏时假装无意将乌鸦『毛』撒在建宁的身上招她忌恨,而她则会立刻反击,变本加厉地将鸦屎装到从格格的脂粉盒里。
随着建宁与诸格格的战斗不断升级,她和乌鸦之间的仇恨也愈烧愈烈。东五所的乌鸦就像东五所的格格们一样,会集合在一起开会,共同商议对付建宁的方法,甚至会懂得集体围攻分头袭击。
那日建宁又对着树枝『射』弹弓,一只乌鸦也没打中,悻悻然转过身准备回屋。忽然只听得背后"哈"一声清楚的冷笑,阴森乖戾,教人寒『毛』直竖。建宁心说不好,转身欲跑,已经来不及了,只听一阵风声,几十只乌鸦呼啦啦地自树枝间飞出,张开翅膀拉成一张巨网,冲着建宁铺天盖地地袭来。建宁惨叫一声,便如被一柄铁扇扇起一样,整个身子直飞出去,脸面朝下,重重地摔在澄泥砖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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