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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清公主 [精校出版] (西岭雪)


  大玉儿笑道:"那倒不清楚,不过猜也猜得出,无非是说他忘恩负义,卖主求荣,也就是他信上的那些话罢了。"说着拿出一沓纸来递给玄烨说,"这是书记官抄录的,说是吴三桂驻兵缅甸的时候,朱由榔写给他的求情信。文采很不错的呢。你看看,这封信的意思都读得懂吗?有没有不认识的字?念给大家听听。"她说话的语气,就像并不是在讨论国家大事,朝廷秘报,而只是在查问玄烨功课。
  然而平湖知道,太后决不是在借着让玄烨读信给后宫增添谈资,而必定有着更为深沉的目的。是什么呢?炫耀自己掌控前朝的权力?趁机观察众嫔妃尤其是汉人妃子的反应?考察玄烨的政治取向?或者还有什么别的更可怕的用意?
  自从玄烨登基,翻天覆地的大权又回到了大玉儿的手中,她再度成了全天下最有权力的女人,而从她大兴杀戮的手段来看,她非常在意这权力,享受这权力。一个被权力欲冲昏了头脑的女人是可怕的,她随时都有可能为了进一步展现自己的权势,而任意将幼主罢免。
  唐皇后武则天先是协助皇上参与政事,接着越俎代疱,等到皇上驾崩、儿子继位时,她已经不习惯权力旁落了,于是竟视皇位如儿戏,一而再再而三地将儿子从金銮宝座上拉下来,几度易主,最后终于不耐烦,干脆取而代之,自己坐上龙椅,成了中国历史上第一个女皇帝。
  武则天是第一个,敢保大玉儿不想做第二个吗?如果玄烨的言行不合她的意,她会不会就像武则天那样,随意黜了幼主的皇帝位?
  平湖的心都提了起来。然而她连一个眼『色』也不敢递给儿子,因为自己的一言一行必然处于严密的监视中。皇宫里到处都是耳目,她不知道太后在哪里布了眼线,是窗棂上,门帘后,还是天花板,但是,一定会有的。她也不知道太后会不会还在怀疑自己,借着永历的信在观察自己。她甚至不知道自己该表现出什么样的态度来才是正确——故作漠然吗?佟佳平湖从来就不是一个没有头脑的女子,大玉儿根本不会相信她身为皇后而不关心朝政,她这样做只会愈盖弥彰;然而表明意见呢,她该站在什么样的立场?让她助纣为虐赞成吴三桂弑主吗?她说不出口;劝大玉儿放过朱由榔?那等于不打自招,承认自己和南明有瓜葛。
  她能够做的,只是低着头剥花生,一粒一粒将它们码在太后的座前,再回头给玄烨剥一只桔子,并细心地剔去丝筋,就像一个孝顺的媳『妇』、一个慈爱的母亲应该做的那样。她将她的头垂得很低,连一个眼神都不让人捕捉了去。然而她每一根发丝、每一个细胞都是耳目,在替儿子担心着,祈祷着。
  玄烨很认真地将那封信读了一遍,向大玉儿请教了几个较为艰深的字眼,又从头再看一遍,这才大声读起来:
  "将军新朝之勋臣,旧朝之重镇也。世膺爵秩,藩封外疆,烈皇帝之于将军,可谓甚厚。讵意国遭不造,闯贼肆恶,突入我京城,殄灭我社稷,『逼』死我先帝,杀戮我人民。将军志兴楚国,饮泣秦廷,缟素誓师,提兵问罪,当日之本衷,原未泯也。奈何凭借大国,狐假虎威,外施复仇之虚名,阴作新朝之佐命,逆贼授首之后,而南方一带土宇,非复先朝有也。"
  刚读到这里,大玉儿打断道:"玄烨,你看朱由榔这信写得多好呀。这段话是什么意思啊?他是在称赞吴三桂还是在骂他啊?"
  玄烨想了一下,说:"永历不敢非议咱们大清,所以只是数落李闯『乱』国的罪迹,说平西王"志兴楚国","缟素誓师",本衷是要为前朝复仇,也就表示双方是友非敌。他在信中称李自成是"闯贼"、"逆贼",却称咱们是"新朝"、"大国",态度很恭敬,措词很小心。"
  大玉儿笑道:"所以说这些汉人最会的就是玩字眼了。你看他表面上态度谦恭,可是又说吴三桂"狐假虎威",那可不是把咱们一起骂了吗?你再往下读来听听。"玄烨遂又读道:
  "南方诸臣不忍宗社之颠覆,迎立南阳。何图枕席未安,干戈猝至,弘光殄祀,隆武就诛,仆于此时,几不欲生,犹暇为宗社计乎?诸臣强之再三,谬承先绪。自是以来,一战而楚地失,再战而东粤亡,流离惊窜,不可胜数。幸李定国迎仆于贵州,接仆于南安,自谓与人无患,与世无争矣。"
  大玉儿复又打断道:"这朱由榔诉起苦来,说得也是够可怜的;这李定国倒也是个人物,可惜不如孙可望识相,咱们大清几次去书招降,他不肯弃暗投明,死心塌地地为了个伪皇帝卖命,可见也是个没脑子的。这下边全是朱由榔哭哭啼啼诉委屈的话,不念也罢,直接念那最后一段吧。"玄烨翻至最后一页,读道:
  "不知大清何恩何德于将军,仆又何仇何怨于将军也。将军自以为智而适成其愚,自以为厚而反觉其薄,史有传,书有载,当以将军为何如人也!仆今者兵衰力弱,茕茕孑立,区区之命,悬于将军之手也。如必欲仆首领,则虽粉身碎骨,血溅草莱,所不敢辞。若其转祸为福,或以遐方寸土,仍存三恪,更非敢望。倘得与太平草木,同沾雨『露』于圣朝,仆纵有亿万之众,亦付于将军,惟将军是命。将军臣事大清,亦可谓不忘故主之血食,不负先帝之大德也。惟冀裁之。"
  玄烨读完,仍将信纸折叠如旧,奉还大玉儿。大玉儿满面笑容地接过来,又问:"你看这朱由榔多周到,先说你要杀我,我不敢不同意;又说你要是肯让我保留自己的地盘,我也不敢奢望;最后说你只要留下我的命,就算是不忘本了。以退为进,又以进为退,一波三折,翻来覆去,其实说的不过是四个字:饶了我吧!"
  众嫔妃多半听不懂这信上究竟说了些什么,然而见太后笑了,便也都跟着凑趣地笑起来,说:"这皇帝老儿有些意思,怎么求饶的时候,跟小孩子一样?"大玉儿却忽然沉下脸来,喝道:"你们说的什么话?朱由榔哪里好算是皇帝了?咱们大清王朝,只有一个皇帝,就是康熙帝。如今可是康熙元年,你们把谁叫皇帝老儿?"
  这罪名太大了,等同欺君。众嫔妃大惊失『色』,忙跪下来叩求太后恕罪,平湖虽然没说过话,却也只好一起跪下,连玄烨也跟着跪下来,说:"请太皇太后息怒。"大玉儿拉起玄烨说:"起来,起来,大年过节的,干什么又跪又求的。"又向众嫔妃道,"你们呀,如今玄烨做了皇上,你们也都是太后了,怎么说话还是这么不知轻重,连个小孩子也不如!"将玄烨拉在自己身边坐下,又笑问道:"皇帝,你如今说说看,咱们该拿这个朱由榔怎么办呢?"
  平湖心中暗暗叹息,此时已经确知眼前是一个被权力欲膨胀至喜怒无常的女人,在她面前,稍微说错一句话,甚至既便没有任何错,只要她愿意,就可以让成千上万的人头落地。她要杀要罚,或许不是因为被得罪了,甚至不是因为不高兴,而仅仅是要告诉世人:她有这个权力。在这样的太皇太后眼前,儿子的帝位可以坐得稳吗?
  只听玄烨回答:"朱由榔已经势微,不足为敌,况且究竟是前明皇室。我大清治国宗旨是满汉一家,皇阿玛在世时也一直推行怀柔之策,即在临去前也曾数次拜谒崇祯陵,又善待明朝宗室,对南明也网开一面,以为穷寇莫追。孙儿以为,如今永历既被平西王所擒,大势已去,就算留他『性』命,也不可能再有力量翻云覆雨,不如接来京中赡养,也可向天下显示我大清的胸襟。"
  平湖在心里为了儿子的这番话暗暗击节,但又深深担心这不是大玉儿愿意听到的。果然,太后的脸『色』阴沉下来,虽然语气还是很和悦,神情却十分严肃,笃定地说:"玄烨,你要记住,对敌人一定不可以心软,剪草必须除根,否则贻害无穷。这朱由榔说得可怜,可是他自称"有亿万之众",分明是恐吓,留着他的『性』命,难道还让他给那亿万之众做皇帝,好领导他们反清复明吗?所以我说,应该告诉吴三桂,就连押回北京献捷亦不必,免得夜长梦多,徒生意外。且不说长途押解劳民伤财,如果那些残明余孽在途中劫囚车怎么办?他不是想还见十二陵吗?我们偏不让他如意。就把他留在云南府,放饵钓鱼,守株待兔,让那些残明余孽自投罗网,好就便一网打尽,岂非一劳永逸?"
  玄烨听了不忍,犹疑道:"让平西王亲手弑主,会不会有干天和?"
  大玉儿摇头道:"怎么能这么说呢?平西王面见朱由榔时竟然下跪,可见在他心中,永历还是皇上。平西王的心里,始终是汉人。他曾经背叛前明归顺李自成,后来又叛了李闯投降咱们大清,这个人出尔反尔,不足为信。这次他擒获朱由榔,正是『逼』他表明心意的一个好机会,如果让他亲手杀了朱由榔,也就可以『逼』得他没有退路了,从今往后,只有一心一意忠于咱们大清。"
  玄烨道:"那不就成了《水浒传》里的"投名状"?"大玉儿愣了一下说:"什么投名状?"玄烨笑道:"那是书里的故事,说北宋末年,灾荒四起,民不聊生,『逼』得各路英雄揭竿起义,反上梁山。梁山首领怕他们心不诚,就要起义的人在上山前杀一个人,犯下弥天大罪,断了自己的后路,以此表明落草为寇的决心。这个,就是投名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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