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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清公主 [精校出版] (西岭雪)


  没有一个生命的死去是偶然的。历史的重演,只是为了遵循上天的旨意。当年,并不是她大玉儿杀死了八阿哥,而是天,是老天不容八阿哥活下去,就像此时,也是老天不许四阿哥活下去,扰『乱』朝纲。
  二十年来,她一直都在扪心自问,如果时光可以倒流,她会不会做同样的选择。她现在知道了——她还会那么做,因为,那是天意。
  大玉儿释然长叹,对着天空轻轻说:姐姐,我不后悔。
  从今往后,她再也不必为自己害死姐姐的孩儿而内疚,再也不会听见那恼人的哭声了。

☆、第二十一章 夫人梦

  建宁渐渐将日子过出滋味来。就好像含着一块饴糖,一点点地融化,随着糖块的慢慢缩小,留在嘴里的却是越来越浓香的甜味。当然也会有一点点担心,舍不得把糖咽下去,因为不知道吃完之后还有什么。
  然而在这一刻,她不想去顾虑那么多,而只想静静地、满足地享受着她的甜蜜——甜蜜的婚姻生活。
  吴应熊对她非常好,那种好,既像是丈夫对妻子的娇宠,也像是哥哥对妹妹的疼爱。他会真心诚意地夸奖她在餐桌上的精心搭配,会耐心地陪她看完一整出《风筝误》并且认真地向她请教生旦净末的分类,会将她介绍给自己更多的朋友并当众评点她的新诗,会在半夜里叫醒她一起赶到城南街店去吃清晨第一碗馄饨,然后坐着马车出城去游山玩水,再一起登上香山看日落,让她觉得一天的节目比一年都丰富,又好像一眨眼那么快。
  她常常觉得,只是准备一席别出心裁的小菜,或者读完一部坊间传奇,一天就已经过完了。她希望每天都能增长一点见识,好更配得上自己文武全才淹通经史的夫君,能够与他平等地对话。她知道平湖在额驸府寄居的三天里曾与吴应熊有过不止一次深谈,她不知道他们谈了些什么,然而本能地觉得那内容是无比重大严肃的。平湖的年龄并不比她大,可是却懂得比她多得多,这也许就是丈夫特别敬重平湖的缘故吧。她甚至觉得,吴应熊对平湖比对皇帝哥哥还更加诚惶诚恐。她暗暗地把平湖当作榜样,希望自己可以有一点像她。
  虽然朝野上下都将董鄂妃视作一个惊艳传奇,但建宁却始终不以为然。这倒并不是因为她对董鄂有成见,自从四阿哥不幸夭逝后,真切的同情已经使她对董鄂的敌意尽消,每当进宫参见皇太后的时候,也总不忘问候皇贵妃。但她对董鄂从没有亲近感,更不会觉得羡慕。
  女人的审美与男人是不同的,在建宁眼里,最美丽的女孩从前是香浮,而现在是平湖,不论她变得多么憔悴、苍白,甚至都自惭形秽地不愿意见到顺治,然而建宁依然固执地认为,那病态也是一种美,就好像母亲绮蕾临死前拾起的那只折翼蝴蝶,令人心生怜爱。平湖眼中那种破碎决绝的一线幽光,就像是夏夜的萤火虫,虽然微弱,却连黑夜也不能遮蔽。建宁有时甚至巴不得自己生一点小病,好像平湖那样娇滴滴悲切切地说话,虚弱地抬起一只瘦怯怯的手,拭去丈夫脸上疼惜的泪水。她羡慕平湖走路时连裙褶儿也纹丝不动的优雅,说话时低柔清晰却又异常坚定的语调,举手投足间那种形容不出的沉稳从容,还有回眸顾盼时的专注深沉,平湖对她来说就像戏台上的人,一举一动都具有凄清的悲剧美,充满了诗的意味。
  建宁曾经问过吴应熊:"依你看来,佟妃和董妃谁更漂亮些?"
  吴应熊想了想说:"是你。"
  建宁甜甜地笑道:"我问的是佟妃和董妃,不算我。"
  吴应熊很认真地又想了想,还是说:"是你。"
  建宁笑得更甜了。她明知道丈夫多少是带着点哄骗的意思的,可是被骗得这么开心,又何必追究呢?她已经不再是初嫁时那个十二三岁不懂事的刁蛮公主,而长成十七岁的大姑娘——不对,是小『妇』人了。在嫁为人『妇』整整五年,经历了冷战、误会、疏远与宽恕之后,好不容易才换来今天的恩爱和睦,她很珍惜,再不肯『乱』发格格脾气,而懂得夫『妇』之道应当互相信任,彼此迁就,万事当异地而处,己所不欲,勿施于人。
  美中不足的是,吴应熊对她虽然温柔体贴,却并非推心置腑,他和她,始终还是隔着点什么。都说是"女人心,海底针",可是在建宁看来,她的世界对他来说是一览无余,而他的世界,却是广袤无边,高深莫测。这也许和他们的年龄有关,经历有关,背景有关,更和他们所关注的话题有关。她挖空心思,也只能与他谈谈戏剧、诗词、以及风花雪月,就和"逍遥社"里的那些玩伴相似;然而他在入京以前的生活,他独自出府时要见什么人做什么事,她便一无所知,而他则只字不提。
  这使得建宁一直觉得心里有什么东西悬悬的不能落下,即使是在最快乐的时候,也仍然感到不踏实,觉得一切恍如梦中。建宁劝自己,就连宫里也有妃嫔不干朝政的规矩,做妻子的,不必知道丈夫所有的事,只要他对自己好,又何须刨根问底呢?
  然而再完美的玉也有它的瑕疵,越看重的感情就越会有不能碰触的死结。建宁与吴应熊的结,是绿腰。
  就当建宁已经将绿腰这个名字渐渐遗忘的时候,红袖却大惊失『色』地跑来说:在街上遇见绿腰了,还有绿腰手里牵着的小男孩。
  红袖那天出府是为了给格格买绣线,这些事不能托付买办,因为建宁一个月也拈不了几次针,所买的绣线种类虽多数量却少,又要极上乘的颜『色』细线,交待起来十分琐碎,因此总是叫贴身侍婢去买,从前是绿腰,如今是红袖。这就难怪两人会走进同一家绣庄了。
  绿腰见了红袖,倒也并不回避,大大方方地上前招呼,还邀她到茶楼去坐,好像很高兴见到熟人似的。红袖当然不会接受,只说格格还等着自己回去呢。绿腰只当没听见,顾自滔滔不决地夸耀着自己生活的宽裕,一副当家作主衣食无忧的满足状。她比以前在府里时越发丰腴滋润了,穿金戴银,举止夸张,每说两句话就俯下身去问那孩子要不要吃什么喝什么,生怕人家注意不到那孩子的存在似的。但当红袖问她是不是已经嫁了人、现在住在哪里的时候,她却意味深长地『露』出一个神秘的微笑,抛下句"说来话长"就不言语了。其实也根本不用问那孩子的父亲是谁,因为他长得跟吴应熊一模一样,简直就把一个"吴"刻在脸上
  红袖很讨厌绿腰的卖弄,当下也没有多问,拿了绣线便回府了,当作一件大新闻讲给建宁听。
  建宁一行听着,一行便不由自主地发起抖来。这一向她过得太开心了,而以往越是开心,此刻就越是伤心,绿腰与小吴应熊的出现让她觉得,这些年来,自己一直都活在骗局里,所有的快乐与恩爱都是镜花水月。丈夫有了另一个家,另一个妻子,甚至还有了儿子,他们一家三口,在某个秘密的地方嘲笑着自己,嘲笑自己的无知,嘲笑自己的多情,嘲笑自己的坐井观天。
  她见识过北京百姓居住的那种普通的四合院,大门有照壁,二门有垂花,院里有榆树和花狗,堂屋分明间和暗间,每扇窗上多半都贴着剪纸,也有"喜鹊登梅",也有"花开富贵",喜气洋洋的满是生活。在那样的房子里,住着绿腰,有几个仆婢,每当吴应熊打门的时候,他们就会拥上来亲亲热热地喊"老爷",更重要的是,还有一个小孩拥上来喊"爸爸",鸡飞狗跳,笑语欢腾,好一幅其乐融融的天伦之喜。
  建宁不能自控地想象着那藏在京城某处的吴宅私院,那个院落,比额驸府更像一个家。在那个家里,吴应熊是名副其实的一家之主,再不用跪着给妻子请安行礼,不用蒙主宠召才可以登堂入室,不用小心翼翼地提防隔墙有耳,更不用对妻子的奴婢也赔尽笑脸,只因她们是从宫中带来的陪嫁。
  在那个家里,吴应熊彻底脱离了宫规的束缚,可以做回完完全全的自己,做一个无官一身轻的汉人,一个顶天立荫护一家『妇』孺的大丈夫,他有多么得意、欢喜。
  在那个家里,没有建宁的位置,没有晨昏定省,没有满汉之分,君臣之礼,吴应熊喜爱那个家,一定超过额驸府。如果他可以自由选择,他会希望从来没有建宁这个人的存在,他只想和绿腰一生一世。是这样吗?
  建宁再一次把自己关在屋子里,呆呆地坐想,仿佛灵魂出窍。她的魂灵儿,已经飞越千家万户,比**更先找到吴应熊藏娇的金屋,看到了那屋子里发生的一切,甚至看见了屋檐上的兽头,屋檐下的铃铛,还有挂在窗前的熏鸭和腊肉。她的灵魂在哭泣。她失去了吴应熊。也许,她从来都没有得到过。她拥有的,自始至终都只是一个谎言,一个泡影,一个自欺欺人的梦境。
  她有点希望没有听见红袖的话,那样,她就可以继续自我欺骗下去,继续感到快乐和甜蜜,就像相信吴应熊那个关于自己才是天下最美丽的女人的谎话一样,也一辈子相信他是爱着自己的。可是不能,她已经知道了真相,而在她知道绿腰还生活在北京城的这一刻起,她就变得一无所有。她是个孤儿,从小就是,现在还是。偌大的额驸府里,她只拥有自己的影子和眼泪,其余的一切都从未真正属于过她,就像先皇赐给她的和硕格格的封号一样,徒具虚名,而终究不能给她带来任何实在的快乐。她的日子,远不如绿腰来得踏实真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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