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想反叛,手里不能没人,那些跟着他降的人,有的已经有了高官厚禄,有的过上了安稳生活,大业的版图也不是说动就能动的,未必就肯再揭竹再起。
秦昭拿指尖沾沾水,画了甘州的地图,一路要绕过多少郡县冲过多少守备,周师良果然老了,若还有当年的孤勇果敢,初初来投就该立时反叛,隔得四五年,人心早散,他再为了一口不平之气反大业,随者也寥寥无几。
“要是早些年反,也只有一二分机缘能成事,此时再反,早已经晚了。”秦昭甩掉手上沾着的水珠,见小妹还懵懵懂懂看着他:“怎么?善儿有什么没听明白的?”
卫善摇一摇头,她还以为只有她知道,原来二哥也已经想到,朝中都已经有了防备,牌面人人皆知,这就成了一张无用的牌。
卫善沮丧难言,闷头坐着,秦昭笑起来:“善儿能想得到这个,已是极难得了。”他伸出手把卫善拉起来:“天太晚了,送你回去。”
卫善不知不觉得把壶中酒喝了大半,菜却没动几筷,她才刚喝了半壶樱桃酒,这会儿又把茉莉浸酒都吃了,坐着的时候不觉得,立起来腿脚打飘,心里知道这是吃醉了酒,脑袋里昏昏的,秦昭一把扶住她,看她还眨着眼,也不知什么时候就吃醉了。
刚刚那些话怕是一句也没能听进去,秦昭让沉香初晴扶住她,自己蹲下身来,好让卫善趴在他身上,把她背回去。
卫善想要摇头,觉得自己已经摇了,可头只动了一下,沉香初晴都不敢动,秦昭皱了眉头:“夜里风大,她又醉了,若是着了风寒可不好,我又不是没背过她。”
卫善人趴秦昭的背上,头搁在他的肩膀上,两只胳膊软绵绵垂着,分明听见这句话了,可等秦昭走了半路的时候她才“嘻”的一声轻笑起来。
这声笑直钻进秦昭的耳朵里,惹得他也跟着笑起来,卫善说不出话,心里却当真模糊记起秦昭背着她的样子来,他把她背在身上,她伸手去摸他脑袋上的疙瘩。
心里想着,伸手就去摸,糊里糊涂摸到脸上额头上,秦昭脚步一顿停了下来,忍痒忍笑,口里道:“善儿别闹。”
卫善没觉得自己在闹,她就想摸摸那几个疙瘩还在不在,可她费了半天力气,也没摸上头顶心,嘴里含含混混出声,一缕缕茉莉香气喷到秦昭颈项间,秦昭一时竟听不清她说了什么,侧头再问一次,卫善的睫毛就蹭在他的面颊上,刮得他止不住的发痒,终于听见她问:“疙瘩呢?”
第二日起来,她便只记得这些,外头早已经天光大亮,卫善拥被坐了半晌,这才想起昨天夜里那一片水灯萤火来,眯了眼儿还发困,黑袍将军“喵”的一声踩到她身上来。
珠帘一动,掀帘进来的却是碧微,她手里还托着一盏蜜茶,看见卫善呆呆坐着,“扑哧”笑出一声来:“赶紧喝一盏茶醒醒酒,今儿还要进宫去呢。”
卫善这才起来漱洗,宫人进来开窗透风,两排大窗一开,就能看得见芙蓉池,池上还有浮在水面的莲花灯,有的熄灭了,有的竟还在烧,只白日里看着不似夜间醒目。
碧微看着她喝下蜜茶,初晴捧镜,冰蟾梳头,碧微往窗外看过去,这些莲灯,她昨儿夜里就看见了,饮冰炊雪两个还道让她出去走走看看,她知道这是给卫善的,便推拒了,站在窗前看了一会儿。
今日晨起,又见院中百年巨木上挂的彩条灯笼,一大早就在宫人把挂的灯笼给取下来,里头的萤火早已经熄灭了,碧微仰头去看那树,炊雪道:“二殿下待公主真好。”说完才觉失言,又补一句:“也是二殿下和永安公主一道长大的情份。”
她们嘴里公主向来都只有卫善一个,碧微也不追究,看一看落了满地的合欢花笑道:“这花这么落了倒也可惜,扫来晒干沏茶最能安神。”
指派了宫人把落花扫起来,粗粗一扫竟有一篓,一朵一朵铺在竹席上,等二三日晒干,预备给赵太后泡安眠茶用。
炊雪一面吩咐一面道:“公主有心了,太后若知道公主有这番孝心,定然高兴。”连卫善都不能让她高兴,碧微也不觉得自己就能让赵太后高兴,但既然要做,就得事事都做得仔细。
她在宫苑中一看便知这场生日花了多少功夫,如此看来,秦昭这个养子倒跟卫家极亲近,若不是极亲近,也不能比杨妃那个亲生子更得重用了。
卫善梳了头换上衣裳,去同赵太后用饭,走在路上问沉香道:“我昨儿是怎么回来的?”侧脸一看就见沉香低头发笑。
“怎么?”卫善兀自不解,她只记得还在亭里,二哥说了许多周师良如何会反的因由,叫她知道万事哪有忽然异动,何况是谋反这样的大事。
沉香抿了嘴儿直笑:“昨儿是二殿下把公主背回来的,公主吃醉了酒,非得要摸一摸二殿下的头,扯着他的袖子怎么也不肯放。”
卫善“呀”一声想了起来,面上烧红,秦昭一路把她背到内室,她怎么也不肯撒手,话也说得含含糊糊,没人听懂她说什么,就只有秦昭懂了,他叹一口气,让宫人都退到帘外去。
这才解开束发的玉冠,好好让她把手伸进密密实实的头发里,卫善眯着眼儿,两只手去摸,指尖一点点蹭着秦昭的头皮,半天都没能摸对地方,手一软,翻脸枕在枕头上睡过去了。
卫善面色泛红耳廓都烧起来了,低头看看手指,怎么也不信醉糊涂了还会耍这样的无赖,才刚还想不起来,这会儿一点不漏全涌进脑中,想到秦昭能被她缠得解了头发,又有些好笑。
宜春殿里早已经摆了饭,开了两桌,一桌是孩子们吃肉,一桌是赵太后吃素,卫善因为醉酒倒有些不好意思,哪知道才进了偏殿,就见秦昭坐在赵太后身边,还是那一些湛蓝缴边王彩云缠身的袍子,头上还是昨儿夜里那只玉冠,看见卫善进来,冲她笑一笑:“善儿来了。”
第61章 登舟
卫善面上泛红, 也不记得自己昨天是怎么胡闹的了,好像也没使多少力气,最后秦昭头上的疙瘩也还是没摸到, 她往秦昭身边一坐, 反是赵太后奇一声:“今儿你也吃素了?”
坐都坐下了,总不能说吃, 卫善乖乖点头道:“今儿十五, 我陪祖母吃素食。”
赵太后住到离宫来, 光禄寺便把做素斋的师傅都调了过来, 每隔两日都有人往离宫里送新鲜肉蔬瓜果,进上的素斋也不光是清炒的粗菜, 纵是素食也细细做了送上来, 越是素斋越是显得出御厨的功夫来。
一道素八宝攒汤,里头搁着十几样素食, 用豆腐打底, 时鲜的素菜作配, 奉上来掀开盅儿都带着一股时蔬清香味儿, 赵太后吃得素食比原来那的野菜不知强了多少, 这么想想也就觉得在菩萨跟前发的愿也不是那么难践诺了。
秦昰一早先习武, 既秦昭在,他就跟秦昭学,圆肚短腿拉开架势学弓箭,连姜碧成也跟着学了几式,宫人捧巾托茶, 随立左右,翠云殿前只听见一片宫人们的轻笑声。
两个孩子肚子都饿了,秦昰进门先规矩行礼,行完了礼冲姐姐吐吐舌头,他最要吃肉,早上又很出了些力气,饿得圆肚皮都扁下去了,自然要好好吃上几块大肉,看见姐姐竟吃素,对她做了个鬼脸。
卫善喝上两口汤,看见秦昭对着她笑眯眯的,才刚消下云的红晕又升起来,她给赵太后挟了一筷子清酱小松菌,松菌味厚,吃这个胜似吃肉,赵太后的桌上是再断不了这些的,是以她虽吃素,人却白胖,过了二十年的好日子,若是不开口,谁也不知她原来是个乡下妇人。
赵太后吃了几筷子鲜蒜苗新豆角,斜眼看看卫善,扁扁嘴巴,想了半天道:“你回去也多给你爹你娘磕上几个头。”
卫善不意赵太后会说这样的话,心里确实有些惊讶,捧着汤盅儿点头:“祖母说的是,我从未在父母面前尽过孝,自当好好磕头,给爹娘修碑立坟。”
赵太后早年在乡间就听过卫家的大名,原来那一片就全是卫家的地,赵太后死了丈夫还能讨生活,由里正出面保下她这一亩三分田,那得都算是卫家的恩德。
她原来也曾经念过这番恩义,只长久不再想起来了,昨儿给秦昰讲古,孙子不住问她过去的事,原来是怎么种的地,地里又种了些什么,大着肚子要割麦子,割晚了就要被人偷割了去,一桩接着一桩,倒又让她想起过去,那年若是卫家把地给要走了,她肚里又怀着一个,除了跳河也没旁的活路了。
离得远了,倒念起这些死去人的好处来,可心肠来回一转,想想那是老天给卫家留女婿,说了这一句,便不再说。
能有这么一句,都叫卫善吃惊,她笑着应承,到离开宫苑时,便正经给赵太后磕了一个头,算是拜别,赵太后抠抠索索,竟拿了些钱出来。
来离宫时,她怎么也不放心她那个藏钱的大箱子,叫人抬着送到正元帝殿中去,给谁她都不放心,儿子总不会贪了她的钱。
正元帝啼笑皆非,又摸了私库出来补给老娘,知道她捐钱修佛塔寺贴出去一万贯,又给她补上些,赵太后这下子高兴了,她手上有钱,便比过去大方,拿出三十贯来给卫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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