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善摆摆手,护卫们便让两个宫人进来,卫善一瞧,连这两个宫人都是武婢,果然是防着她逃走,倒也不再拒绝,上前掀开了帘子,叫了她一声:“阿秀。”
魏人秀身上已经没有半点给攻击人的东西,连发上的簪子都卸了个干净,武婢这才放心卫善去掀帘,魏人秀抬头起来,似乎已经多日不曾睡饱吃饱,面色灰败,看向她的目光一点精神也没有。
卫善设想过再见魏人秀时的情形,看她如此憔悴颇不忍心,侧身吩咐道:“叫人预备一只干净的浴桶来,烧热水给……给袁夫人洗漱。”
魏人秀只抬头看了她一眼就又低下头去,听见袁夫人三个字,怔然抬头,眼底坚冰融化,透出一点水光来,抖着嘴唇想问问卫善袁含之怎么样了,却怎么也问不出口,她父母正被敌围攻,而她心里竟还想着袁含之。
卫善走进内室,看屋中只有一张床,柜桌都无,心中猜测她怕是要在万福寺长住了,叫了沉香,沉香进来,沉香看见魏人秀吃了一惊,又立时敛去神色,看卫善的眼色,答上一句:“知道了。”
转身出去便吩咐小德子添置东西来:“也不必太好的,竹造的便是了。”
小德子松了一口气,他还当娘娘来此是来煞气焰摆威风的,一看娘娘主动给这女子添东西,倒有几分探究,往里头张一张,沉香对他道:“这是袁夫人,可不能走漏风声。”
小德子一听,恍然大悟,立时去办,有了身份就知道该办什么规格的东西了,把嘴儿缝紧了,一个字都不敢吐露,有来他这儿打听的,他都拿手指头比一比脖子:“你有几个脑袋,倒也敢打听这个。”
卫善坐在床沿,她坐一头,魏人秀坐一头,两人彼此沉默,隔得片刻,卫善便把她心中最想知道的事告诉了她:“含之并没有再娶妻。”
他正当年华,又是袁相之子,如今还身在高位,是皇帝的亲信,来打听他的,可比打听秦昰的还要多,毕竟当王妃的门坎更高,寻常人迈不过去,卫修一娶妻,袁含之便是京城官媒中最火红的人选了。
魏人秀身子一震,不意袁含之竟然没有娶妻,都已经过了两年,他这么出风头,袁家怎么会不给他再定婚事呢?
“袁夫人自然是劝过他的,信写到我这儿来,说家人劝不动他,想让陛下劝一劝他,以他的条件,再择良配,不是难事。”不仅不是难事,还能挑门第更高,就连谢家也不是没打过再嫁一个女儿进袁家门的主意。
早知道袁家还能从龙门山那个小草堂里东山再起,当年也不会和袁家闹得这么难看了,谢大夫人并不搭理谢二夫人的殷勤,这事儿便不了了之了。
魏人秀身子还转向窗外,眼睛里却流下泪来,她不敢打听袁含之的消息,到被俘也没想过让他来救自己,她被困在军帐中,听见过袁含之的声音,却死死咬住下唇,不敢求救,怕他为难,这一路回来不住想逃,到此时这想法依旧没变,她抖着嘴唇,啜泣着喘息两声,又咬牙死死忍住。
卫善接着又道:“受人之托,忠人之事,陛下留他饮酒,他喝了个酩酊,对陛下道,此生不会再娶。”
魏人秀听见这一句,终于忍耐不住,以袖掩面哭了起来,她心知明白与袁含之再无可能,可就似她不曾再嫁一样,袁含之竟然也能回报她这番心意,不再另娶。
第407章 痴人
袁含之在京城任职, 先还住在朱雀街上的袁家老宅中, 后来便厌烦府中人太多事太多, 干脆搬出来, 与六部官员一同住在长安坊永乐坊中租赁的小院子里。
说老宅该是兄长承继, 兄长既然绝了仕途的心思, 一心在龙门山草堂中教子弟读书, 他便该自立门户,与同僚之间走动也更方便些。
秦昭登基之初便下令恢复袁家的爵位继承, 又在龙门山替袁礼贤立祠,亲自写了牌匾赐到袁家,“丹心托月”四个大字, 这四个字被拓在石碑上,又被刻在石柱牌坊上。
袁含之租赁下个小院子, 只有三间屋子两个仆人,两间屋中塞得满满都是书册, 秦昭欲赐下宫人侍候他,也都被他谢绝:“我身边一个书僮一个杂役足够生活, 何必摆那些排场。”
上值的时候就在坊前租车租马代步,三餐都混在宫里吃, 等着光禄寺抬食盒到六部值房来, 不拘吃得什么, 家中也不必烧灶, 既不养马夫又不养小厮管事, 日子过得很是清淡安乐。
似他这样出身名门, 身居高位的,竟还过得这么简朴,一时传为美谈,秦昭几回赐他金银,他都不要,南朝那一批跟着帝姬坐船来的美人,也有赏赐给臣子的,袁含之也不要,当庭直言道:“不如赐书,以伴良夜。”
渐渐便有个浑号,戏称他是“袁木头”,南朝美人个个娇滴滴软绵绵的,他竟拿暖玉换了书册,相熟的人便打趣他两句:“含之这双眼,母猪美人都是一样,只有书册不相同。”
袁含之也很好脾气,并不与人相争,这些人玩笑也有分寸,知道袁家旧事,轻易不拿这个取笑他,仿佛都不知道他那篇举世闻名的休书。
在他的面前更是少提魏字,可袁含之却没有再娶的意思,多少官媒到长安坊中去递帖子,他眼睛模糊这一条还是桩好处,分不出美丑。
这些各家送来的帖子都被杂役烧了引火,冬日里来点坑了,第一年还时有媒人走动,第二年便都知道袁含之不肯再娶妻子,慢慢媒人都不再迈袁家的门。
京城的媒人好拒,龙门山中的袁夫人却不能眼看着儿子形单影只,原来那个掏心掏肺只盼着他们夫妻和美,谁知造化弄人,越发想给儿子挑个知书识礼温柔贤惠的。
连谢家送来有意再结姻亲的信函,袁夫人都仔细看过,听说谢七极有才名,说不准倒能和儿子处得来,还是谢氏给拒了:“我出嫁时这个妹妹年纪还小,可老话说得好,三岁看到老,别个不一定,她却是一定的。”
有谢二夫人的为人摆在那儿,真的娶了谢七,袁家可就没有一天清净的时候了,袁夫人又岂会不知,只是可惜那女孩的才情,再要找一个读过书有慧心的难,干脆就往温柔里去找。
谢氏倒有些知道这个小叔子的脾气:“含之当年还逃过婚,母亲若是作主替他定下来,他只是不肯娶,岂不耽误了别人终身。”
袁夫人经了风霜,身子大不如前,心里放不下这个小儿子,听儿媳妇说的确是有理,叹息之后道:“我是怕他老来无靠,做高官有什么用,他父亲的官位不高么?身前身后都是那洗不干净的污名,丹心托月,这个新皇帝还真是促狭。”
谢氏低了头,不敢接口,袁夫人便道:“我知道他心里有谁,可再想团圆也是痴人说梦,他便不娶妻,有个女人在身边照顾他也好,总要给他留个后,等他百年之后,灵前总该有个捧盆摔瓦的,清明有个供饭点香的。”
谢氏更不能再说什么:“母亲可别说这些话,小叔子此时还转不过弯来,伤心也是有的,再隔些日子,慢慢就好了,到时再给他寻一门婚事。”
“我自己的儿子,我又哪会不知,九头牛都拉不回来的脾气,一个两个都像他爹,咱们替他操心,指望他能放下旧事,再娶新人也是痴人说梦。”又不能当真不管,当着儿媳妇的面不能再说,背地里思量着便要落泪,感叹自己果然老了,两个儿子下狱都没哭,这会儿却止不住要落泪,“果然是人老心软了。”
两人正自感叹,不意又收到了袁含之的信,信是写给袁慕之的,把自己不会再娶的事说了一回,知道母亲绝不能安心,请兄嫂在两个儿子这中挑选一个,过继给他,以承香火。
说是过继,也不并让这孩子搬到京城去,依旧还养在嫂嫂身边,若是到了年纪想进官学,也可送到京城来,由他送两个孩子进官学。
袁夫人这下全没话说,背着人哭了一回,想着怎么说服儿媳妇,又怕不养在身边,就是过继了也不亲近,袁家几个孩子都还记得二婶,长子年纪大些,记得更深,看母亲叹息祖母垂泪,便道:“我给叔叔当儿子,我给他供饭吃,爵位就给二弟承继。”
这话是当着祖母的面说的,谢氏恐怕婆婆伤心,作势打了儿子一下:“你叔叔哪里要你供饭,他自会成亲有子的。”
袁夫人却拉过孙子的手,对儿媳妇道:“你莫哄我了,他这是把后路都想好了,堵我的嘴,怕我给他送个人去。”
事还未定,袁含之已经禀报上来,奏明此事,秦昭看他当真不愿再娶,沉吟道:“既然如此,便如你的心愿罢。”
卫善听魏人秀哭得压抑不敢放声,对她道:“院中无人,你想哭便哭罢。”说着从袖中掏出帕子来,魏人秀却并不伸手去接,泪珠滚落到衣襟上,她伸出手拿袖子胡乱抹了脸,心中这番悲痛已经积攒了千余个日夜,此时终于宣泄。
魏人秀与卫善已经没有话说,不论当年还中如今,都开不了口,可她心中还牵挂袁含之,半晌才对卫善道:“你……你劝他再娶罢。”
卫善把帕子收回袖中:“他若肯听我的,早就听了他母亲兄长的,又何必我来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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