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善到她终于老老实实的跪着不动了,这才搁下书卷:“起来罢。”
仔细看她,眉眼之中确是与椿龄有几分相似之处,柔眉细眼,只是神情姿态全然不同,她就这么站在那儿,都让卫善不想多看她一眼。
嘉合这下才收了轻缦之心,规规矩矩的立在那儿,由得卫善打量她,从卫善目光中感受到轻蔑之色,两只手在袖中攥成拳头。
“你远道而来,歇了几日可安好些么?”
她在东苑之中无法进宫,想了许多办法,称病便是其中一样,这事儿依旧是报到了秦昭跟前,秦昭交给了卫善来办。
卫善派了太医署的官员去东苑替嘉合帝姬摸脉,除了有些舟车劳顿之外,并不见病痛,太医却开了极苦的补药给她吃,侍候的宫人嬷嬷们日日盯着她喝上三顿,她待想自己好了,嬷嬷们又道:“皇后娘娘怀有身孕,若是过了病气,咱们可担待不起,不然就在东苑多住些日子。”
怀孕之后是生产,生产之后是做月子,何况小殿下又小,这么一算,她这辈子都不必进宫了,只得忍耐着把药一口口喝尽了,还没进宫,就先折腾得她十来日没能安心吃过一顿饭。
嘉合立时想起那一罐一罐的药,三碗水煎成一碗,从舌尖苦到肚肠根,自她记事起,便没吃过这种苦头,面上颜色大变,这才想记起柳姑姑的话,这位皇后果然不好相与,那些事都是她有意磨搓,给她苦头吃。
“多谢娘娘挂怀,我身上已经都好了。”嘉合帝姬青白了脸色,立到此时连个座也没有,她裙上沾的那些碎雪化成了水,殿中软毯上氲得一块一块,南朝女子少有骑马的,帝姬更是养在深宫,又是走又是站,这会儿差点儿站立不住。
两边既有约定,此时又没到撕破脸的时候,卫善便轻轻放过,抬抬手让沉香赐了个座给她,她还以为这个嘉合能冒充帝姬这么多年,必是个心机深沉的人,不意她喜怒都在脸上挂着。
嘉合坐船北上之前,江宁帝给陈家体面,让陈家人能进宫来,与帝姬道别。嘉合从小最怕这些,她知道自己不是真的,牢牢记得小时候陈家几个见过真帝姬的人说她与原来生得不像。
从此就作下了心病,害怕见到陈家人,与母家亲戚并不亲近,可江宁王却喜欢看他们亲近,每到年节还特意降隆恩,让她能回陈家去过节。
陈家那位她名义的姨外祖母便提点过她,告诉她进了宫来万事都要先看皇后的脸色:“大凡男人,都爱柔顺的女子,你身份这样尊贵,替他带去许多珍宝,还肯小意温存,日子久了他必对你另眼相看。”
姨外祖母一面说一面赔上一把眼泪,一家子里也只有她拿嘉合真当作是沾亲的外孙女儿看待,余下的都是是劝她的,说大业皇帝生得英武不凡,后宫又少妃嫔,她是帝姬自然与后宫妃嫔不同。
每个人都有数不尽的好话哄她,这是生怕她闹腾起来,陈家才刚得封的爵位就会被江宁王给收回去。这些人寻常趴在她身上,沾她的富贵,到她要离开吴越了,还要吸最后一口血。
那会儿嘉合只觉得厌烦,她已经明白江宁王不会像嫁别的帝姬那样发嫁她,姐姐妹妹们一个个都嫁了,只有她依旧住在栖凤楼里,如今好不容易能够挣脱桎梏,体面嫁人,还能依旧享受宫廷中的荣华富贵,暂时忍耐便忍耐些。
心里这么想着,把送给卫善的礼物呈了上来,使臣虽不肯赴宴,他的随从却收了陈家的银子,随从虽没进过宫,可却知道一批又一批的珍宝金银都是送到甘露殿去的,便说这个皇后性喜奢华,眼里好似不曾见过钱,金银珠玉、宝石花钗,就没有她不爱的不贪的。
陈家还指望着能来寻一寻陈公宝库,本支已灭,旁支正可承继,十分肯在嘉合身上下血本,这回她送给卫善的,便是一对儿实金打的如意,嵌上两块鹅蛋大的红蓝宝石,和八匹团花织着金银丝线的云锦。
嘉合一看自己说话讨不着好处,干脆闭紧了嘴巴装乖巧,耳朵里听见外头有人声,垂了头动也不敢动,隔着帘子,便听见沉稳男声道:“怎么这会儿了还在?”
嘉合一抬头,隔着帘子看见了秦昭,她只能模模糊糊看见一道身影,隔着帘子灯火依稀能瞧出他举止温雅,倒不像传说的那样是个武夫,还待再看一眼,就听见侍候卫善的那个宫人咳嗽声,她赶紧收回目光来,心口却“咚咚”跳个不止。
她这模样自然瞒不过卫善的眼睛,心中好笑,有意让他们见上一面,不能让她干等了二十来日,还未见到秦昭的面。
“我乏了,你去罢。”卫善抬抬胳膊,嘉合越发乖巧,恭祝卫善身体安康之后,正要退出帘子去,就在帘边见着了秦昭。
柳姑姑并不曾陪她过来,却在珠镜殿里等着她回去,一看她失魂落魄走进殿来,蹙了眉头正欲发问,又赶紧咽回去,扶着她的胳膊对宫人们道:“娘娘乏了,你们退下罢。”
宫人们当着她的面就露出嘻笑的意味来,正经的赐封都没有,倒称起娘娘来,一个个正好躲清闲,缩手到殿中烤火去了。
柳姑姑一把扯了她的胳膊,把她扯得回过神来,问她:“怎么?给你难堪了?”
嘉合很有些怕她,从小便怕,长大了也改不了,仿佛被栓惯了的骡子,怎么也挣扎不开她,看殿中无人,揉揉手腕道:“我见着皇帝了。”
可皇帝却没看见她,她的身量不高却也绝不算低,在皇帝的身边却足足短了一截,皇帝越过她的头顶看向榻上的皇后,长腿一迈,就从她身边过去了。
到这会儿嘉合才回过神来,那句“怎么这会儿还在”说的就是她,皇帝嫌她请安请得太晚了,她咬咬唇,已经满腹思量。
柳姑姑却一指头点着她的脑袋:“蠢货蠢货!叫你讨好皇后,你怎么光想这些没用的。”
“怎么没用?等我真的成了妃子,她也不敢拿我如何?”
柳姑姑牙关紧咬,自己当年怎么随手一抱就抱了这么个蠢货,若不是为着她眉眼相像些,就该捡那机灵些的,可再想一想,若不是个蠢货,又怎么会把自己留在身边这么多年,但凡是个聪明些的,也没这么容易就捏在手里。
重回故地,心里到底有些发怵,想想甘露殿都重造了起来,原来那些尸骨可不都被镇在殿下,不会出来寻她的仇,可她依旧不敢踏足甘露殿,还想着要给真的帝姬烧些纸钱,可当日跑得太急,甚至都记不起来是在哪一条回廊里遇到了兵丁。
忍得又忍,这打断了嘉合的话:“你只管听我的,这个宫中是皇后拿主意。”
嘉合想到那十二纹章,又看柳姑姑脸上的神色,把想说的话咽了回去,点一点表示自己会听她的话,心里却默默想到,都已经在大业了,难道还怕她戳穿自己的身份不成,此时她身边没人,等日子久了,用不上她了,再把她远远打发走。
第384章 星图
卫善躺坐在榻上,秦昭一迈步进来,沉香落琼便把帝姬请到外殿去,垂下了帘幕,退到帘外头,里头人说什么做什么,外头都瞧不分明。
卫善坐起身子:“怎么今儿这么早就回来了?”天色才刚暗下来,廊下的灯点了没多久,寻常总要等到琉璃台上的蜡烛都换过一回,他才能从紫宸殿回来,今日倒是难得。
一面说着一面就要站起来,秦昭赶紧把她按住:“你躺着就是。”他在外殿立了一会,身上没了寒意,这才伸手握住卫善的腕子:“今儿吃了什么?”
卫善笑起来,他日日都要问,只好数给他听:“吃了扁食,光禄寺送来的总不如白姑姑调理的可口,倒还有些,你要不要尝尝?”说着就要招沉香进来。
“你先别忙,我有好消息。”外头声音一静,秦昭才按住她的手,从袖中取一卷细纸,“那根金簪,果然有乾坤。”细纸一点点被展开,上头是些墨点黑线,把这张纸横过来看竖过来看,都瞧不明白
卫善拿在手里看了一会儿,迟疑道:“这是……星辰图?”
她与林文镜同往清江去的那段时间,许多次看见叶凝在林文镜的手掌上写写划划,初时还以为是在写字,待多看上几回,见她不过是划点划线,又说些东西南北的方位,一问才知,这是林文镜要叶凝描述天上星辰变动给他听。
秦昭不意她一眼瞧了出来,搂了她的肩膀:“确是星辰图,乾坤不在簪内,还在簪上,是林先生勘破其中机关的。”
这根金簪左看右看都没甚出奇的地方,又不能将它熔了,巧匠折腾了一个月,还是没能从这金簪上看出什么来,只以为年代久远,铸造时的技艺不精湛,这才会在上面留上细细点点的小坑,若不仔细看,还看不出来。
比起陈公宝库,秦昭更愿意与南朝通商互惠,一惠百惠,利国利民,宝库之中的金银便是满坑满谷,也总有取尽用竭的一日。
既破不开这金簪迷局,他便把这根金簪摆在案上,空闲的时候才有功夫细想,秦昱当年为了讨正元帝的欢心,花了多少功夫在找陈公宝库上,那些文史记载都是现成的,比照着看,实在也瞧不出什么究竟来,直到那日林文镜说要摸一摸这根金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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