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夫人待这个女儿比待两个儿子心软得多,自小没有一样不依,女儿又乖巧懂事,长到这么大,从没对她说过一个“不”字,偏生是在这样的事上反抗了她。
“此一时彼一时,我可从不喜欢那个袁家小儿,光会动笔杆子有甚用处,你在他家还得洗手做饭,如今娶你哪一个不把你供起来。”魏夫人自有看过那封休妻书了,若是袁含之此刻在她眼前,魏夫人能抡起大刀把他生劈了,自家好好的女儿,在家时脚没沾过厨房,嫁了人还得自己烧柴做饭,怎么不心疼。
魏人秀知道母亲说的是哪一句,是她与大嫂谢氏两个一同给婆母下厨做饭,都到了乡间,袁家身边没这许多仆妇,谢氏也得自己裁衣缝补,还给天心堂里的孩子们做书袋,让袁慕之分发。
魏人秀在家里一样都没学过,别人虽不叫她动手,她也不能成日在屋里闷着,她跟嫂嫂贺氏理过家事,可这些女工厨事还是不通,是谢氏手把手教她的。
谢氏出生世族大家,养得一付温和脾气,她错几回都是面上带笑,魏人秀觉着过意不去,越是怕出
错就越是错得更多,觉得自己手笨,谢氏看她这样悄悄告诉她说:“小叔子给我作揖行过大礼,说你别过父母兄长孤身来此,心里害怕,叫我好生待你,我岂能白受这些礼数。”
魏人秀一张脸红的能滴出血来,被谢氏温言软语打趣几句,学着做了鞋子,给父亲兄长都做了一双,最后那一双,是给袁含之的,她手劲大,纳的鞋底厚,做鞋子比做衣裳更拿手。
做是做了,可却从来没见他穿过,还以为他不喜欢,又是谢氏悄悄告诉她:“乡里都是泥地,外头走一圈,新鞋子就成泥鞋子了,小叔子舍不得呢。”
两人在袁家确是循规蹈矩,连说话都少,可抬头不见低头见,袁含之每日晨昏定省,恭恭敬敬来给母亲请安,早上出来之前来先报给母亲知道出门做什么,黄昏回来再说一说今日过得如何,见了什么人,吃了什么东西。
魏人秀极爱听,听他说这些便似自己也跟着出了门,如是几回,袁夫人便趁着儿子不在的时候半笑半恼的对她说:“下回他再来请安,你给他倒盏茶,也不知我儿甚时候学得这么碎嘴了。”这话话都是说给她听的,他看不清人影,却知道母亲身后站着的就是魏人秀。
纵是想想这些,她也绝不肯再嫁。
魏夫人一把搂了女儿,心里自是心疼,可事已至此,再谈这些全无用处,依旧劝她道:“纵你肯守着不嫁,他难道不娶?”
魏人秀听见这一句方才哭了,咽咽哽哽哭不出声来,抖着身子肝肠寸断,魏夫人这才跺脚:“早知道如此,就把那小子一并骗来,养活着他就是了。”
谁知魏人秀听见这话,竟然渐渐止住了哭声,抬脸怔然,许久才又开口,也不知是对谁说话:“他必不肯如此苟活,万幸没有将他一并骗来。”
魏夫人一儿一女皆为情痴,拿他们都无办法,贺氏劝她道:“小姑这会儿还没回过神来,待日后再说罢。”私下又对魏夫人道:“慢慢告诉她袁家儿郎已经娶了妻子,她许就肯再嫁人了。”
魏夫人这才依了女儿的心思,肯让她住到寺庙中去,外间求娶公主的人不少反多,魏夫人想着女儿
喜欢读书人,便专从文官里挑选,看看哪一家有白面儿郎,待她忘了袁含之,正可撮合。
秦昭人不在京中,眼线探子依旧派得上用场,卫善知道魏人秀进了寺庙,想想袁含之不易,也挑了一件袍子给他,让人给他捎过去,对秦昭道:“算是谢他厚意。”
袁含之对有关秦昭的大小事,都恨不得能写首诗,这回送去的袍子,他只是写信来致谢,改了从前唠唠叨叨的毛病,秦昭握了卫善的手看信,袁含之虽不说,心中必是十分神伤:“倒不该给他寄袍子,该给他寄一坛子酒。”
秦昭也果然送了酒去,拎在手里那种小坛子,装了两坛,再加一包下菜的油炒花生,袁含之酒量见长,从原来饮一杯便倒,这会儿饮一坛才倒,吃醉了大声吟诗,心里多少痛快了些。
寒衣节将至,城中早已经挂霜结冻,各州府赶制的冬衣送来大半,将士们领了衣裳,能过一个暖和的冬日。
大觉寺中的孤儿寡妇,也因着做针线能换些米粮匹布过冬,其中有许多再结成亲的,初进冬日军营里便办了好几场喜事。
说是喜事,能盖一块红布,吹打一番,切一刀肉开两坛酒,就已经算是办得热闹了。小唐眼看着别人成亲,自个儿也意动起来,他时常出城去在各州府走动,七八日回来一趟,每回回来都给青霜带些小物件。
一付耳钏,两色胭脂,等到送她宝剑时,青霜又扭扭捏捏进了卫善的屋子,在她身边磨蹭,卫善看她嘴上连胭脂都点起来,轻笑一声:“你可问清楚了?”
小唐身世她都不知道,若不是跟着秦昭这么多年,卫善还真放心不下,青霜又不似沉香性子沉稳。卫善不问便罢,一问青霜除了知道小唐叫唐九,身上有个官职之外,余下的还真是一概不知。
听见卫善问了,这才嚅嚅:“小唐该是南边人,他说过学口音学得最像的,还是南人。”
除了这两个竟一问三不知,卫善看着青霜直摇头:“我不说你,若是沉香在,你且不知道被她怎么教训。”
青霜瞪圆了眼儿:“她自个儿还不是跟王七好,才不会说我呢。”
卫善讶然,这才想到她才刚到濉州时,沉香赶来侍奉,替王七求情的事,说路途之中实在险恶,王七不得已对如意多有冒犯,央求她不要怪罪,原来竟是有了情宜。
卫善板了脸:“沉香可比你明白得多,你将小唐叫来,我问问他,预备怎么成亲。”
小唐立时来了,当着卫善的面,把自己抖了个底朝天,卫善这才知道,小唐看着十七八岁不会长大的模样,原来是生面嫩,不过比秦昭小上一岁:“这些年的薪俸我都没支过,要娶媳妇一并支了,全给她就是。”
青霜听了反而摆手:“不要不要,我要这许多钱作甚。”
卫善不由头疼,待秦昭回来,与他商量二人的婚事,秦昭一听便笑了:“他心思活,却是个靠得住的人,城中布店裁缝店里预备预备嫁衣,再置些花烛,替他们办了喜事罢。”
卫善知道秦昭并没拿王七唐九几个当家奴看,若不然也不会一路提拔他们,趁着还未落雪,让章宗义寻了一处民居,凭下房子来,小唐干脆就把这些年攒的钱都拿出来请客,反正新娘子只要宝剑,不要金镯。
他这些钱取出来,足够请一营的人吃酒吃肉,秦昭睁一只闭一只眼,酒是不许喝的,肉却能吃,架起火来烤肉,一个个吃得满嘴是油。
这一日偏遇上落雪,秦昭围着黑斗篷,难得纵容他们胡闹,告诉卫善道:“今日且由得他们乐,明日我们便往凤州去。”从西边入手,欲将京城围成孤岛。
第363章 寒衣
寒衣节这一日, 庆州城内的人家, 家家都供酒食烧纸钱祭拜祖先,城中驻守的兵丁,也在寒衣节这一天, 给战死的同袍烧纸钱绕纸衣。
这一日偏又大雪, 满城飞白, 秦昭带领大军围攻凤州, 卫善留在庆州, 她捧着给卫敬容做的那件袄子, 到大觉寺中去。
城中损毁的房子大多经过修缮,大觉寺中却依旧有不无家可归的人, 丈夫儿子被魏军押走充了壮丁,就是有人出力修屋, 也难过年关,就在大觉寺中,叠些纸元宝剪些纸钱,挎着篮子沿街叫卖。
卫善也不坐车,步行到大觉寺中去, 庆州城中无人不识得她的, 大觉寺里做寒衣是给孤儿寡妇活路, 修六疾馆免医药看诊,重建州学给孩子们读书, 这三件事办下来, 便成了百姓口中的活菩萨。
卫善从潞州起便着手在办这些事, 战后重建才最是紧要,名声越传越广,她那一身红甲在百姓妇孺口里越加神化,称她作红衣娘娘。
卫善一路出行,一路都有人给她行礼,她看挎着篮子的妇人,总要买上些纸烛元宝,夜里放水灯的一并烧化,给过路的孤魂神鬼。
大觉寺的大殿已经空了出来,楠木菩萨前重又挂起莲花经幡,卫善捻三支香,跪在佛前蒲团上,将香举过头顶默默祝祷,三拜之后插到香炉中,再将寒衣搁在铜盆里烧化。
这件衣裳她做了大半个月,袄子里塞了五色纸,袄衣上也用五色线绣了纹样花样,先烧纸锭纸钱给过路小鬼,托他们将这纸钱袄衣带给姑姑,只盼姑姑在天有灵,能够知道她此时境况,不再担心她。
青霜也跟着跪在蒲团上,小唐随秦昭出征出去,她既是唐家的媳妇,就替小唐烧纸给唐家的祖先,嘴里念念有词,希望唐家的祖先能保佑小唐大胜归来。
自己念完了又对卫善道:“公主不求一求太皇太后保佑王爷么?”
卫善跪在盆边烧纸,闻言摇一摇头:“姑姑一辈子也没有安生过,叫她在天上安心些,不要再管这些凡俗事了。”
青霜看她说得认真,不敢再说话,等那铜盆里的纸锭元宝都化作飞灰,被风卷着一路上天,青霜眯了眼儿望着半空中飞扬的纸灰,对卫善道:“这是太皇太后收着公主的心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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