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元帝已经连日不曾召见过他了,此时见着秦昰,只拿他当作秦昱一样看待,都是欲夺他皇位,盼着他速死的人。
他病了不过两日,好似被拔去了爪牙的猛兽,却无论如何也绝不肯露出求饶之意来,秦昰还是头一个将太医诊断仔细告诉他的人。
正元帝虽阖着双眼,耳朵却听得清楚,听见秦昰仔细吩咐宫人打开离床榻最远的窗户换气,又伸手进了厚被摸得他掌心烫热,将炭盆减去一个,跟着又让人捧水来,绞巾子替他搭在额上。
见他躺着总是气闷,随手取过榻前书卷,翻到正元帝看过的那一页,接着读了下去,书页上还留着眉批,秦昰一见便知是袁相的笔墨:“袁相也留下一卷来送给孩儿,原来上卷父皇处。”
秦昱心中作呕,都已经这个态势,竟还在床前装孝子,父皇已经不能说不能动,就算心里再想,也不能改换圣旨立太子了。秦昱冷哼一声,转身出门,依旧往太子妃那儿下功夫,岂能让魏宽一个把果子都摘了去。
如此反复几日,每回秦昰侍疾时,正元帝的身子便能舒爽些,轮到乔妃秦昱时他的病情便更沉重,两人轮番说些刺耳的话,激得他又怒又恨,心内似有火煎,几日之后风寒不仅半丝未好,反而更加沉重。
正元帝直到此时方才后悔,他欲改圣旨,每见魏宽便口唇嚅动,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乔妃早已经把他的嗓子给烫坏了,就算他能出声,也说不出“改立”两个字,何况他已经不能出声了。
太医们眼见此疾难愈,正元帝的身子又如此虚耗,联袂去见皇后:“臣等无能,陛下身患顽疾,又长服丹药,积毒已深,只恐怕药石难医。”
卫敬容坐在屏风前,叹得一声:“陛下被清虚所惑,深信丹道之术,我每每劝诫,他都只作不闻,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也不能将罪责推到你们身上。”
有了皇后金口玉言,算是给太医们吃了一颗定心丸,礼部已经开始着手预备正元帝的身后事了,还拟定了仪程呈送给皇后。
待得红叶遍染长清山时,正元帝已经等死多日,他既不肯喝药,也不肯饮食,自己断了生望,乔妃请来了卫敬容,卫敬容在他病后头一次坐到他榻前。
正元帝不肯睁眼看她,卫敬容知道他躺在床上受尽了折磨,似他这样竟也被磨去生志,心中却无半分欣喜:“陛下以为不饮不食便能免去这些折辱?”
正元帝睁眼看她,不过几日已经是个老人,目中再难见到光华,将死之时竟对妻子流露哀求之意,卫敬容坐在他身边,从他脑后取出枕头,对道他:“你死之后,当堕地狱,十殿阎罗不能饶你。”
殿中火烛被风吹熄,卫敬容起身离开,行到殿门前对门前守着的宫人羽林道:“陛下驾崩。”
下卷
第324章 摄政
自正元帝重病,宫中便停了宴饮歌舞, 寻常小宫妃在自己殿中也都时时噤声, 恐露笑语被人报上去。打千秋下双陆, 这些寻常游戏更不敢再碰,各殿里都私下将银首饰素衣裳挑出来预备着,防着正元帝有个不好,这些东西来不及预备。
卫敬容身上一件素色宫装, 两肩用银线绣了凤凰,结香扶着她的手出了殿门, 对着羽林宫人宣告正元帝驾崩, 实在淌不出泪来, 望着夜色,双目一阖。
她到此时依旧身姿笔挺,站得稳稳的, 结香瑞香两个却一边一个紧紧扶住她,做出皇后难以支撑的模样, 扶着她的胳膊道:“娘娘节哀。”
殿前立着的那些宫人太监兵丁, 听见皇帝驾崩, “呼拉拉”跪了一地,夜间山风吹得四面红叶簇簇声响, 这银甲碰地之声传出极远。
魏宽本在前头与卫敬尧二人共论战事,两人常年征战,耳朵灵敏,一听见甲衣碰地, 便急急奔出殿门,卫敬尧腿上有伤,慢行一步,魏宽已经立在阶前,远远便看见军士跪倒一片。
暗夜之中银甲衣泛出光华来,仿佛碎了一地凌波,魏宽怔在当场,还是卫敬尧提点他一声:“成国公,咱们该往正殿去。”
正元帝时日无多,朝臣皆知,在床上躺了这许多天,太医们束手无策,连正元帝都自断饮食,这是求着速死,每回魏宽去见他,他都阖上双眼,一眼也不再看这个和他一起拼杀征战三十年的兄弟。
魏宽手握圣旨,立太孙更是召告过天下的大事,封太孙的金册还泰山玉皇观中,五龙盘柱顶上的金匣里,当年正元帝为立太孙广造声势,天下无有不知的。
便是卫敬尧回来,也无法更改圣旨,礼部官员早已经开始拟定登基大典的各项仪程,只等葬礼一过,便要着手筹办。
清虚仿佛插翅而逃,茫茫人海无法寻觅,魏宽的缉捕令一发,便被文臣们一通指责,说是皇帝被江湖术士所误,服食丹药积毒已深的事,宣传出去岂不是堕了大业的国威。
魏宽自认没少和文臣打交道,当年与袁礼贤二人共事,回回都恨不得提刀剁开袁石头的脑袋,看看这里头装了什么,可袁礼贤再顽固,也不似这班文臣一样巧舌如簧,曾文涉不阴不阳几句话倒掀起了风浪,他笑眯眯的问过魏宽:“难道陛下还有旨意让成国公摄政不成?”
缉捕令一发,又将海捕文书追回,换过辞令再次缉拿,悬重赏寻找清虚,可此事茫然无绪,清虚能在羽林军的守围下逃脱,又如何能轻易就被抓捕。
卫善送去清江的信起了作用,清江边界忽起战事,云家一味进取,趁着大业不稳发兵,一直打到郢城,卫平此时还在苦战,两边你进我退,连打了一月有余。
魏宽与卫敬尧两人便因此事生了嫌隙,魏宽得大半将士支撑,羽林神策都掌握在他的手中,而卫家也分三地驻守,文臣召回辅国公,让卫魏二家互相牵制。
文武大臣各有所持,互不相让,此时知道正元帝驾崩,俱都跪地磕头,魏宽急往飞霜殿去,到了殿中,就见正元帝躺在床上,又目紧紧阖拢,身上盖着明黄锦被,面颊凹陷,眼底浮肿,哪里还有半分当年神采飞扬,中原逐鹿时的意气。
殿中人见魏宽过来,都不敢拦,由得他行到榻边,魏宽直直跪下,最后叫了一声大哥,往日情谊浮现眼前,一时将旧怨抛却,最后握紧了正元帝手。
魏宽已经手如蒲扇,正元帝的手还更宽大些,两人当年论年岁论出身,都相差不远,一为主一为臣,也算相得二十年,若非贺明达的事,魏宽本无半点心事瞒他,此时旧情与愧疚一齐涌上心头,从襟中抽取明黄丝绢来。
这是正元帝给他的密旨,让他在自己死后打开,上头写的东西,便是他提前打开看了,也不要紧,是叮嘱魏宽守护太孙登基,太孙大婚之前暂代政事,大婚之后还政与君。
魏宽手握丝绢,行到殿门前,对着跪了满阶的兵丁举起圣旨,等文武诸臣听见钟声赶来飞霜殿前时,魏宽已经对着兵丁宣读旨意。
满城文臣尽皆哗然,这便是让魏宽摄政,韩知节头一个跳了起来:“旨意当真为陛下所发?陛下重病,口不能言身不能动,又如何提笔写下密旨?”
跟着这些人便大声质疑,成国公打仗确无败绩,可从无治世之才,如何能由他摄政统领朝纲?魏宽既不能拔刀威吓,便只能听凭他们质疑,直到卫善扶着卫敬容从后殿出来,阶前立时一静。
卫善虽扶着卫敬容的胳膊,实则却是卫敬容借力给她,她自卫敬容刚到长清宫时,身上便见了红,被姑姑压着躺在床上保胎,每日喝保胎的汤药,让她少忧少思,静养为佳。
卫善又如何能静养,她半边身子都靠在姑姑的身上,却朗声言道:“列位臣工之中,不乏书画名家,旨意是真是假,摊开一鉴便知。”
所有臣子之中,只有师朗书画双绝,胡成玉若活着更胜一筹,可他死了,就只有师朗造诣非凡,而他正因殿前冲撞正元帝被关在诏狱之中。
师朗帮了卫善这么大的一个忙,气得正元帝吐血虽是始料未及的,可卫善依旧有心救他,不光为了还他人情,而是此时朝中该有一位清正之人引领文臣,免生乱象。
卫善此言一出,头一个跳出来反对的是曾文涉:“师朗大罪不可恕,岂能让他鉴别圣旨。”
除他之外,文臣竟无人说话,其一是师朗鉴别古画古籍很有名头,坊间还多有仿造他私章的,若是印上了师朗的私章,这文本画卷便是经他鉴别过的,价钱自然水涨船高。
其二便是如今朝中能与魏宽相抗衡的本就没有,原来没有摄政的旨意,卫敬尧还勉强能与他相恃,有了圣旨,再加上魏宽家中那位年方两岁太孙妃,将来前殿后宫俱被魏家掌握,文臣之中再没个有份量有人望又有清名的人站出来,从此便是魏宽一人大权独揽了。
卫善这一句,正点中了他们心中所忧。
曾文涉话已出口,却无人应和,四周一望,朝臣面上若有所思,再抬头看卫善时,就见她面若芙蓉,却目光清泠,冷冷瞥了他一眼。
卫敬容眼看无人反对,魏宽也未借机下杀手,点一点头:“圣旨真假既众说纷纭,就命他鉴别真伪,别让陛下身后不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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