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水高高溅起,染红一片黄沙。
沙中有被战车碾碎的操偶虫,挣扎着扬起头顶细长触角,对着天边暗红流云颤了颤,震颤一刹,终是颓然的淹死在血泊里。
一轮杀戮方歇,殷瑢又道:“进。”
于是前方那铁盾高墙便齐齐往前推进好远,又是一轮屠杀将起。
杀神出,万骨枯。
片甲不留尸堆成山,不急不缓于淡漠凉薄间夺人性命,这才是这位杀神征战的模样。
战术很精明,结果很血腥,血腥的结果往往比精明的战术还要震慑人心,正因如此,世人才不称其为战神,却称其为,杀神。
杀神出,万骨枯。
杀神屠,血成湖。
杀神怒,天地覆。
天地一刹风云涌,血染黄沙尽朱红。艳红如火的血张扬飞溅在暗黄营帐,血珠一颗一颗从帐壁滑落,蜿蜒分岔似那梅花的枝,分流的河,被那书生挽袖提笔绘在暗黄的画绢上。
有风呜呜而鸣,有旗猎猎随风。
风里殷瑢策马缓缓前行,马蹄踏过积血黄沙,踏过成泥血沫,踏过断裂兵戈,停在泽军主帐之前。
主帐前,有一宽袍带帽之人静默而立,那宽大的袍子兜在他身上,越发显得他骨瘦如柴,如此活生生的一个人,竟也不比那些傀儡军好看多少。
殷瑢看着他那掩在帽子底下,血脉盘结暴起的灰白面孔,沉默半晌,缓缓道:“您当真要与我为敌么?”说着,他微微顿了顿。
“父亲。”
“你不配叫我父亲。”那宽袍人沉声道,声音喑哑破碎仿佛有车轮碾过声带,“我儿子早就死了。你用着他的名字,顶着他的身份活了这么多年,如今,也该死了。”
一刹骤然风停,殷瑢听了这绝情的话语,眼底静悄悄迸出几点零星的火花,却又终是熄灭在暗夜凉凉的空气里,归于永沉的寂静。
他默然静了片刻,也不打算为自己辩解几句,只是淡淡的道:“您若真想杀我,只怕还得回去好好想些别的法子。这些傀儡军伤不了我,相反,我每多杀一只操偶虫,您就会多受到一分反噬。您要好好保重身体,否则,只怕我还没死,您却撑不住了。”
“是么?”宽袍人挑眉轻笑起来,若非他此刻面目全毁,只怕这神态模样会与殷瑢像个七分。他古怪诡异的轻笑着,道:“到底是谁先死,还不一定呢。”
话音刚落,只见远处山头竟有一人搭箭拉弓,弓成满月之状,箭指殷瑢心头!
自古擒贼先擒王,谁曾想此前那一番血腥杀戮居然只是诱敌前菜,此刻这致命一招才是重头!
一刹惊疑未及反应,山头那人已然轻巧松手,三角羽箭杀气凛凛破空而来,眨眼间便逼至殷瑢心口。
殷瑢却并不闪躲,羽箭没入心口的那一瞬间,他也不去看自己的伤口。他直直的看着那帐前的宽袍人,看着他那浑浊眼底骤然崩裂出狂喜,看着他皲裂的嘴巴豁然咧开到耳边,看着他起伏着肋骨明显的胸脯呵呵着大笑出声。
这便是他的亲生父亲,当年名震天下的申国大将军,燕启。
虎毒不食子,他却巴不得他死得越惨越好。
喉头突然涌上一阵铁锈般的血腥,又有天旋地转直冲眼眶脑门,一刹恍惚里,殷瑢看见蓝天和云在他眼见急速闪过,身边又有将士惊慌的呼喊:
“殿下——!”
重伤坠马,原来威风凛凛的杀神世子殿下也会有这样的一天。
燕启大笑着,抬手朝他一指:“放箭!”
一声令下,只见他身后的营帐内竟是冲出一队弓箭手,迅速搭箭拉弓,凌厉羽箭直朝许军迫来!
被殷瑢训练过的许军却也不是那么容易就乱的。盾兵当即上前堆叠起铁壁高墙,挡下这密集的箭雨。
殷瑢在墙后神色如常的站起来,没有感伤,不见疼痛,一身尊贵雍容孤傲如那天际苍龙。
箭雨渐止,他听着墙外渐行渐远的脚步兵戈之声,淡淡道:“不必追了。”
言罢,他漠然的拔掉心头的箭,染血箭头钉着一块裂了缝的世子玉牌。
玉牌正面是一副日出山河图,玉牌反面雕刻着两行字:
贺吾子殷瑢两岁生辰,愿一生平安喜乐无灾无忧。
有风渐起,掠起沙尘几缕。
沉默的天地间有将士沉默的等待着下一个军令。
半晌,只见半空划过一道微绿的光,仿佛流星陨落,半掩进血红的尘土里。
殷瑢负手,沉沉道:“撤军。”
父亲,这是我最后一次放过你。
再见时。
你我二人……
必死其一。
☆、第97章 再遇
泉州,彭原。
天地平原一片宽而广的混乱里,有人惊恐大呼:“护驾!护驾!”
许军护着殷琮便要后退,却见殷十三与柏氿不知何时竟领兵从后方包抄了他们左右两侧。
退,无可退。前方又是傀儡军杀气腾腾的直直奔来。有人正要捡了那枕头朝傀儡军扔过去,他的指间还没来得及触碰到那锦缎面料,便有一柄长枪从许军的队伍里破空而来,牢牢的将这枕头钉在地上。
丝绒从枕头的破洞里飞出来,携着殷瑢的气息铺开分散到泽军四处,泽军大惊,眼见着傀儡军便要奔到身前,有卫兵长急急下令:“盾兵,还不拦住他们!”
盾兵一层一层拦过去,傀儡军遇到了阻碍,越发凶狠起来,张牙舞爪的冲上来将这些盾兵撕成了碎片。
层层防御即将被攻破,防御内的泽兵被这些血腥凶残的傀儡吓得瑟瑟发抖,不知该如何反应。
殷琮气得大喊:“还不快补上去!”
又有成千的泽兵加入防御的队伍,生生筑起一道长长的人肉盾牌。
后方的泽兵还在奋力突围,殷十三一边与他们周旋,一边高喊:“泽国的儿郎们,看看你们现在追随的王!他自己想活,就让你们去送死!”
泽军执剑的手一抖,耳畔同胞们被傀儡撕裂的声响越发清晰起来,殷十三又道:“你们好好想一想!你们到底是为了谁拿起刀剑,为了谁背井离乡,为了谁出生入死?难道就是为了这个贪生怕死同室操戈的混账吗!”
殷琮一时大怒,拔剑暴喊:“殷十三,你住口!住口!”
怒上心头,他的表情越发狰狞起来,眼见周围士兵隐隐有了动摇的迹象,竟是不顾三七二十一,挥剑斩杀身边几个一直护在他身边的泽兵,“谁敢背叛我,便如此下场!”
泽军看得心里一寒,忽然便想起,去年冬天那一场漫天纷飞的雪。
雪里跪着衣衫单薄的上万将士,将士双臂被绑,不得动弹。他们是世子殿下留下驻扎在琼台的军队,他们的任务是守着琼台不被邻国瓜分。
那一年冬天新王殷琮即位,即位后做的第一件事情,便是召回这些曾经追随过世子殿下的队伍,绑起来,当着他们这些新兵蛋子的面,统统杀了。
上万个兵,上万颗头,上万滩血。血水洒在冰雪上,越发显得嫣红刺眼。
那一天,这位新王踏着脚底的雪,踏着脚下的血,缓缓朝着他们这些被吓得瑟瑟发抖的新兵们走过来,说,这就是跟错人的下场。
生命与死亡之于这位新王来说,甚至比不上一片鸿毛来得重。
风烟起,凉风携来细小沙尘不知漫进谁的眼底,惹红了眼眶。
前方泽兵仍在与傀儡厮杀,每一刻都会有无数的将士战死在彭原,军中那新王殷琮却依旧在喝骂:“敢不听我的,你们都得死!”
这一天彭原生死场,泽**营里的儿郎忽然明白,泽国王室,都是一样阴狠的性子。
世子对敌人狠,新王对自己人狠。
世子用恐惧支配敌人。
新王却用恐惧支配自己人。
这样的王……何以为王!
一刹愤起,军心已乱,连带着抵抗也越发消极起来。殷十三见状趁机而呼:“我家世子殿下说了,你们,都是泽国的子民!而他,也是泽国的血脉!泽国人不应该与泽国人为敌!只要你们投降,他既往不咎!”
殷琮气红了眼睛,“谁敢降!谁敢降!”
却已然无人肯再听他号令。
泽军大乱,胜负已分。
就在这时,一直在旁边观望的柏氿忽见遥远的小山坡上,似有一人负手立在山头,静静观望着这一处彭原战局,仿佛是在等待某个时机,再给某人致命一击。
隔着许远的距离,那人似是察觉到她的目光,身影一摇,消失在山头。
柏氿皱眉,立刻抽了一支队伍朝那处山头奔去。
她以为她要追很久,却不料那人就在山头不远处等着她。待柏氿上了山,只见他背对着她,静静观望着彭原的战局。他站的地方很巧妙,他能看得见彭原,彭原里的人却看不见他。
有风轻拂,拂得那人衣袂翻飞如云,他负手而挺拔的站在她面前,如松柏一般的沉静内敛。
柏氿忽然怔了怔,微怔之后又翻身下马,不由朝他走近了几步,半晌,试探着问:
“师……兄?”
一刹相见,忽有飞鸟从树梢振翅而起,飞过蓝天白云,飞过云下高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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