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
段崇抿起唇,未曾来得及察觉自己语气中的失落,傅成璧就已经离开了。
再过了片刻,他突然觉得常年熟悉的值房忽然变得空荡荡的,下意识站了站,但也没想明白自己为何会站起来,故而很快又坐了回去。
就着黯淡的烛光,再将红漆密信展开,已是一个字都看不下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
段崇:就这样走了?(委屈到变形.jpg
傅成璧:等等,他好像误会了甚么。
第22章 暗情
这从临京到颍昌,一路南下,风景甚好。傅成璧在墓室中落下的阴影和恐惧也随着时间的推移而渐渐消失,心轻起来,连路途都变得轻快了,不到一个月,他们一行人就已抵达颍昌。
颍昌泉曲地方不大,杜仲叶御医出身,医术在这一方远近闻名,要找到他的府上并不是甚么难事。
杜仲叶的家地方不大,院中摆满了药草,很远就能闻见淡淡的清苦味。
傅成璧送上拜帖,杜仲叶身边的小药童回话说:“师傅老人家这几日偶感风寒,不宜见客。对于贵人所问之事,师傅并不知晓,贵人请回罢。”
傅成璧拱手对着门口盈盈一拜,说:“烦请少年郎再转告一声,就说家父曾经教导过成璧,人生在世,但求个问心无愧。我既是远道而来,若此番不能求个答案,定不会轻易放弃。还望杜先生能够成全。”
小药童撇着嘴摇摇头,见这日头灿灿,照得人头脑发昏,便将门后的一把黑伞递给傅成璧,之后就跑到院里传话去了。
一去便是多时不回。傅成璧打着伞,直刺刺的阳光透过黑色的伞面就变得朦胧柔和起来,亭亭玉立的身姿如同紫竹,萧萧清清的。
任她等到暮色四合,杜仲叶仍旧不见。等天色再晚了些,傅成璧便将伞搁下,就叫人一同离开了。
杜仲叶以为她是放弃了,没想到翌日清晨,他刚从外面遛完鸟儿回来,又见傅成璧站在门前,正与他的弟子攀谈。两人也不知说了甚么,他的小弟子脸上带着羞涩的笑意。
小药童见杜仲叶回家,赶忙上前拜礼,小声同他说:“师傅,傅姐姐又来了。”
好嘛。都叫上傅姐姐了。杜仲叶伤寒未愈,脸色有些灰白,定定地看向门前明艳艳的女孩子,很久很久,他才叹了一口气。
真是时也命也。多年来他盼着有个人能来,也盼着不会再有人来。
杜仲叶掠过傅成璧径自走进了门内,杜仲叶勾着鸟笼挂到房檐子上去,回身瞧了一眼傅成璧,招手请她到走廊里来。
小药童眼睛一亮,晃着傅成璧的袖子说:“师傅愿意见姐姐了。”
傅成璧一笑,躬身走进去。小药童赶忙搬了个竹藤椅,就搁在摇椅旁边,又给杜仲叶和傅成璧沏上了茶,模样动作都十分机灵。
杜仲叶轻咳着往摇椅上一躺,闭上了眼睛,“老朽知道姑娘来是想问甚么。但这世上有许多事,问,未必知;知,未必明。何苦来?”
“先生不愿明言的原因,我大抵也能猜个七八分。我知道自己的斤两,断不会做出无妄的事来,也绝不会牵累先生。……我只想知道真相而已。”
杜仲叶叹笑道:“好,好。此事若能有另外的人知晓,老朽行将就木,也算能‘问心无愧’了。”
傅成璧坐在他身边的竹藤椅上,捏着轻描勾勒的茶盏,静静地听着。
……
六扇门中今日来了个贵客,由杨世忠亲自引入了门,带到段崇的值房当中。
已然是夜深,随着杨世忠进来的人一身深紫色的官袍,胸前盘翩飞的白鹤,如若神人临世。肤若白瓷,略带病色,清俊的眉眼浸在温软的月光当中,自有三分风流,七分温雅。
段崇站起来,躬身拜道:“沈相。”
来者正是大周当朝宰相沈鸿儒。他如今已是不惑之年,但在脸上寻不着半分风霜,神姿卓卓,温文儒雅。
若段崇比之寒玉山,沈鸿儒则如松下川。两人一文一武,形如高山流水。
沈鸿儒摆袖坐下,弯着眼睛看向段崇:“寄愁,与人相约不该在这种地方,实在煞风景。”
段崇的脸色却很冷,冰霜一样:“今日请沈相来,是与命案有关,要按例询问沈相两件事。”
沈鸿儒说:“你有所问,我必有所答。请。”
段崇说:“我想知道,当年大长公主死前的那段时间里,她在做甚么?”
“你既将我请到六扇门来,自然知道她当年与我做得是同样的事。”
“我需要沈相亲口告诉我。”
沈鸿儒的眸底动着月光,远且轻地说:“当初起草新政法令,长公主负责官员升迁考核制度的部分。为此她曾秘密委任数人巡察四方,考核各地政律。”
那段时间里,李静仪当真是宵衣旰食、夙夜匪懈,拟定下的笺草也为以后新政奠定了根基。
“可是她怀孕之时?”段崇问。
沈鸿儒摇了摇头:“是之前。她对腹中的孩子很重视,怀孕之后就将所有的事转交我继续去执行了。”
“可惜,她未能如愿。”段崇有些惋叹。过了一会,他又问:“乌头藤当真如此难防?”
沈鸿儒一笑,对上他锐利的黑眸,笑道:“你是来套我话的?”
“就看你肯不肯说了。”
“即便我不说,按你这非求个真相大白的性子想必也不会善罢甘休。”
段崇说:“回答。”
沈鸿儒掀动着茶盖儿拨了拨浮茶,声音冷冷的,“乌头藤再难防,太医院的人也不是酒囊饭袋。”
鸟儿叽叽喳喳叫个不停,翅膀扑棱着笼子,传出破空的微响。逐渐高升起的日轮,洒在杜仲叶的腿上,一片暖洋洋的。
杜仲叶对傅成璧说:“乌头藤难验不假,但也并不是没有办法。因前朝后宫有一位娘娘就以乌头藤残害其他妃嫔和皇子,故而太医院在很早之前就开始研究如何验证这种毒药,以及如何解毒。”
“当时可有法子的?”
看见杜仲叶迟缓地点了下头,傅成璧不禁捏紧了茶盏。
杜仲叶继续道:“长公主怀孕不久,就出现骨脊剧痛的症状,只不过她怀得是头胎,没有经验,只当是素日劳累所致,并未放在心上。而老朽当时虽然怀疑与乌头藤有关,但也仅仅是怀疑罢了。为了稳妥起见,我取了她指尖血带回太医院,进一步再验。”
傅成璧说:“果真有乌头藤的,是不是?”
“是。我当时也慌了,赶紧将这事告诉了皇上。却没想到,皇上第一时间不是派人去查寻凶手,而是问我可曾将此事告知旁人。”
“你的意思是,皇上早就知道此事?”
杜仲叶的声音冷下来:“知道,而且是除了我,唯一一个知情的人。‘今日当你从未知道此事,也当朕从未听过’,圣上是这样告诉我的……”
他露出了极为痛苦难忍的表情,叹道:“我是一个大夫,曾经在祖师爷面前发过誓,今生都要以救死扶伤为己任,助人脱离病痛苦海。那时却要因为这一句话,背弃自己的诺言,眼睁睁地看着一个人死去。”
傅成璧额头一时剧痛无比,她蹙着眉,闭着眼睛,沉吟了好一会儿,才喃喃说:“我听不明白了……长公主可是圣上的亲妹妹……乌头藤性毒,他怎么忍心看着她如此痛苦?”
清浅的月色被片片浮云遮住,显得值房中的灯儿愈明。
段崇坐在明暖的烛光中,而沈鸿儒则如浸在无尽的长夜里,眼睫下一片阴影。
沈鸿儒说:“长公主太过一意孤行,凡是她认定的事,任何人都劝不回来。她动了多少的人利益,满朝文武都战战兢兢地盯着她的新政策令。为此,党派间在朝堂上争锋不断,让皇上渐觉出自己在朝政上的无力。死她一个,换得是众臣归位、各司其职,换得是党派瓦解、皇权集上。如此,死她一个,又算得了甚么呢?”
两人静默了半晌,段崇才问:“当年我入朝为官,是你教给我‘精忠’二字。如今,我就是在为这样的人效命……?这就是你所谓的‘精忠’?”
沈鸿儒勾起浅浅的笑容来,回道:“我身为大周宰相,并非忠于君,而是忠于天下百姓。”
段崇冷道:“我身为六扇门的魁君,要忠于苍生,就要查出真相,还世人一个清白。现在凶手就坐在龙椅之上,沈相以为我当如何?”
“你能如何?默不作声,就能留,继续做你的魁君;知无不言,就可去,回去做你的盟主。但无论你是去是留,天子仍旧是天子,谁也不能改变。你得记着,大周律法姓李,不姓段。”
“好极。”段崇冷冷一笑,胸中犹若寒霜热火交错而至,“既然大周律法姓李,想必六扇门根本容不得异姓的人。”
沈鸿儒说:“别着急做决定。寄愁,好好想一想,做甚么才是最值得的。”他整了整官袍的下摆,不经意地说:“好了。再说说你想盘问的第二件事罢。我在朝上同人吵了一天的架,实在累了。”
沈鸿儒抬起头来,正跌入段崇森然的双眸,容色慑人。连他这般久经政场的人都不禁惊了惊心,只觉得段崇这双眼睛实在洞若观火,能将人最阴暗的一面看得清清楚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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