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嗤笑了几声,“收他为义子,也不过是因为他比别的狗更凶一点儿罢了。你若不喜欢,杀了便是。”他将皱皱的画纸铺展开,再道:“义父教过你,你是未来的帝王,想要甚么都可以。下个月就是你的生辰,义父会为你准备好礼物,记得早回来。”
“晚上罢。皇兄要在宫中为我设宴。”李元钧问,“沈鸿儒死了,是义父的手笔?”
“我可甚么都没做。”男人掀袍坐在一侧,“只是教了他一些……能够洗清嫌疑的手法……”
李元钧再度提了墨笔,目光凝在一张新的画纸上,说:“在这个关口上,如果段崇找不出真凶,皇兄可不会轻易饶了他。”
傅家手握重兵,他娶了傅成璧女儿,就该明白自己以后绝不能再政事上行差步错。义父此招杀得绝,不单单是除掉了沈鸿儒,还给了皇上一个贬谪段崇的好机会。
男人冷笑了几声,“可惜啊,沈鸿儒死了。不然我还真想看看,他要是知道自己是被亲生儿子杀死的,得是个甚么模样。”
翌日,傅成璧和段崇一起来到府衙当中,审问吴钩。
现如今尚未有确凿的证据指明沈相的死与吴钩有关,所以他还不是戴罪之身,只是嫌疑之身。留在衙门待审,不囚于牢狱,而是住在府衙当中的一间房舍当中。
段崇和傅成璧来时,吴钩正在作画。府衙对他宽纵,想要甚么一样都不会少,笔墨纸砚皆备得齐全。
外面看守的衙役传唤一声,吴钩忙擦拭自己满手的颜料,起身迎接。吴钩这回看得清楚,两人段崇偕肩而来,亲昵无隙,不似简单同门共事的关系,暗道难不成这位女郎官就是段大人口中的“夫人”?
见段崇面容刻板严肃,不像是会回答他此等问题的人,吴钩闭口愈发沉默,将头低得更深。
段崇说:“循例问你几个问题。”
吴钩说:“只要对案情有帮助,学生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他请段崇和傅成璧上坐,自己拘着坐在一侧的凳子上,双膝并紧,坐得十分端正。
傅成璧问道:“当日沈相与你在雅阁中谈甚么?”
吴钩皱眉,显然没想到她会问到这样的问题,“这与凶手有关吗?”
傅成璧正想着要编甚么诱他说出答案,段崇直接冷声斥道:“是我在审你,不是你在审我。回答。”
吴钩低了低头,似乎在思索,最后含混道: “没甚么特别。就是谈一些诗词歌赋,以及新政时务。”
“你母亲是京城人氏,改嫁给吴大佑那年你十三岁,如今回到京城,”段崇眸中沉墨,隐隐泛寒,“应该对这里并不陌生罢?”
“你们为甚么要调查这些?”吴钩一时怒横起眉,脸上激红。
片刻后,他点着头出了口气,道:“我懂了,你们还在怀疑我。沈相是我的老师,于我有恩,我不可能杀他。我说过,凶手就是那个人,那个黑衣人!你们这是在无谓地浪费时间!”
“本官来这里就是为了破案。”段崇点了一下桌子,“吴钩,回答本官的话。”
“我不记得了。”吴钩紧皱着眉,握得手背青筋突起,“那年我生了一场大病,烧得脑子都不灵清了,醒来后就忘记了之前的事。”
“你没问过唐氏关于你生身父亲的事?”
“一个死人,有甚么好问的?”
他不能问,也不会问,这对吴大佑来说不公平。
吴大佑已经待他很好很好。有一次风雪夜里,吴大佑摘掉破烂的厚手套从棉袄里掏出一本崭新崭新的《儒义》,这是他攒了一年才买来的新书。吴大佑就站在黯淡的烛光当中,身影倒在暖炕上,青山一样。
吴钩那时候就想,哪怕是亲生父亲也不过如此了。
傅成璧将笔搁在笔山上,静静地望着吴钩,说:“你不问,不如听我说一说。”
吴钩轻轻锁着眉,满目里皆是疑惑。
“当年沈相任内阁大学士,与朝中新派合力推行新政,于辛卯年春试中首发变革,令当年应试的考生苦不堪言,甚至有人精神失常,为此事自杀身亡。”
吴钩渐渐拢起了拳头。
“不幸的是,当年赴试学生中有一个人正是沈相的岳丈卓太爷。他多年屡试不中,逢新而不得变,终成心病,最后在自家房中悬梁自尽。卓太爷死后,卓家上下想必少不了要辱骂沈相,他即便有心回家祭拜都不成。沈夫人夹在夫家和娘家中间终归不好过,最后只得选择夫妻分离一段时日,于是就带着幼子回到娘家,先为父亲置办丧事。”
暑气热浪翻腾着卷进车厢内,两侧开了窗,随着马车轱辘辘前进才得一些清风,可风也是热的。沈克难从小养在相府当中,没有出过远门,也没受过这样的罪,背后都热出了一层红疹子,痛痒难耐。
可他自小懂事,知道母亲还在为外祖父和父亲的事情伤心,于是忍而不发,不想教她担心。
他那时候年纪不小不大,还是个不谙世事的小公子,对待最近家中发生的巨变,他没有任何的概念,只知道父亲现在做得事,让所有人都不开心。
沈克难窝在卓氏的怀中昏昏欲睡,努力睁着沉重的眼皮,小声呢喃着问:“奴才们说是爹气死了外祖父……外祖母恨他,娘也会恨他吗?”
卓氏面容温婉,嘴角一直含着笑容,只是在听见这个问题的时候僵了一瞬。见她没有回答,沈克难再问:“娘以后也会一样讨厌克难吗?”
卓氏轻抚着他汗津津的额头,柔声说:“克难,无论爹娘怎么样,都会像从前一样待你是宝贝。等你爹处理好京城的事,自然会来找我们的……”
沈克难轻呼出一口气,小脑袋往卓氏的怀中钻了钻,安安心心地睡过去。
没多久,马车猛地刹住,卓氏下意识护住沈克难的头,两个人狠狠地撞在车厢上。
“怎么了?!”卓氏惊声问。
“夫人少爷,别出来。”
驾车的车夫是沈府的侍卫,沉声嘱咐一句,继而就听见他走远了,说:“主家在此取道,未跟土地爷打招呼,车中财物愿意尽数奉上,还请各位好汉念在一干妇孺份儿上,手下留情。”
卓氏听出是遇见打劫了的,吓得脸色惨白,却死死地护着怀中的沈克难。
金银奉到铁马头前,可为首的蒙面人鄙夷地瞧了一眼,冷声下令:
“除了车中的女人和孩子,其余人,杀——!”
作者有话要说:
傅成璧:他在外面有了女人……还把定情信物带回了家……
段崇:这他妈简直千古奇冤!
傅成璧:他还骂我……
段崇:……我去跪搓衣板行吗?
第121章 澜沧
金灿灿的阳光泻进窗内, 落成柔和的碎影。
傅成璧往窗外看去, 缓了一会儿,说:“他们会把人绑到哪里?肯定不会离京城太近,也不能太远。”
段崇接过话锋:“京城往外接抚州,中间绵延着一道山岭,那里地形复杂,易守难攻, 应当是最好的位置。”
仿佛有滴答滴答的水声回响在耳侧,沈克难浑身滚烫, 阴冷的风一过, 就让他瑟瑟发抖。他意志昏昏沉沉的, 很少有清醒的时候,只能隐隐听见母亲在苦苦哀求着谁……
——无论甚么条件,我都答应……求你,求你不要伤害我儿子……他还小, 甚么都不知道, 这跟他没有任何关系……
傅成璧沉默良久, 往下的事,她说不出来。
段崇抱臂, 看着吴钩有些发青的脸,说:“一共十八天天,不长;但对于女人和孩子来说,已经足够了。”
求生的渴望往往在生死关头最为强烈,母子二人在恐惧中煎熬挣扎了那么久, 最后完全破灭的那一刻,足够将人击溃。
近二十名儒生的头颅被挂到城墙上的时候,那些绑匪都疯了,他们开始争吵,商量着对卓氏和沈克难的处置,如何才能对沈鸿儒进行最狠的报复。
沈克难听他们吵得厉害,越来越害怕,哭着问她:“为甚么爹还不来?”
卓氏已经得知沈鸿儒所做的事,眼眸中的光亮一点一点消沉下去,化成死潭,空洞洞地止不住流泪。她哑着声说:“你爹没有错……他只是没有选择我们……”
活不见人死不见尸,沈鸿儒妻儿的案子就搁在卷宗库里,成了一桩悬案。后来官府捉到其中一名绑匪,得知是当年应试不利的考生雇佣了一群亡命之徒劫持了卓氏和小公子,按照他的供述,官府派兵去搜山,可到最后也没能找到任何有用的线索。
傅成璧想了想,如果章氏和沈克难能够活下来,最大的可能就是绑匪内部出现了分歧。或许其中有一人产生了恻隐之心,才给了章氏和沈克难活命的机会。
从京城到孟州,一个女人带着孩子,一路上经历了多少苦难,恐怕只有他们自己才能知晓。无论是傅成璧还是段崇,都推断不出来。
吴钩面容麻木,血液像是被冰住了,浑身僵得一动不动。
傅成璧又说:“你寒窗苦读多年,就是想有朝一日回京城找到沈相。你想问他为甚么可以对你们母子二人不管不顾,问他知不知道你们受了多少苦才能活到今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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