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黑衣人用瓢取了水来,让那个狱中的男子净了面。
他也换上一袭黑衣,靠坐在一株枯树下,望着火堆若有所思。
两簇小火苗在他瞳中跳跃,看起来有些妖异。
他信手拾起一块石子,掂了掂,掷向身后。一个黑衣人紧随那块石子射向密林,眨眼之间,手中拎着一只五彩斑斓的断翅膀山鸡坐到火堆旁——鸡翅膀是被石子打折的。
这个拎回山鸡的人年约四十,脸上最醒目的便是那极厚极长,快要垂到下巴的下嘴唇。
他用粗短的五指揪住山鸡的羽毛,一簇一簇连根拔下,清理完翎羽,再用拇指和食指捏了细软的绒毛,仔仔细细钳得一根不剩。
然后抽出那柄半人高的黑金大刀,三下五除二将那山鸡开膛破肚,去除头爪内脏,切成小段扔进锅里。
真真是杀鸡用上牛刀。
见着这一幕,众人心中暗暗舒下一口气。
有了烟火气的黑衣人仿佛变得不那么可怕了。他们也是人,也要吃饭,也喜欢香喷喷的山鸡。
那刀用来杀鸡,和张屠子、李肉铺的刀也并没有什么区别。
而且,这位厚嘴唇一看就是忠厚老实的面相。
再看他们从狱中救出的那一位,几名舞娘不自觉发出低低的轻叹声。
先时他满脸血污瞧不见样貌,此刻净了面,束起发,竟是一位罕见至极的俏郎君。
他闲闲倚着树,曲起一边膝盖,单手松松搭在上边。双目微垂,看起来温良无害。
吊锅旁,三两人添柴加火,很快就有浓浓的肉香氤氲开来。
众人吞了吞口水。
厚嘴唇用一只瓷碗盛了个满满当当,小心翼翼端给那个人。
他接过那只碗边吹边喝,待他吃饱,黑衣人扔过那只碗来,示意囚犯们可以轮流上去舀粥吃。
偷儿手脚最是麻利,抢过碗,专舀肉吃。轮到众舞娘时,锅里就剩下了白粥。
挽月抱着膝坐得远远的。
这些人都忘记了,那个可不是什么好人。
在狱中时,挽月和他算是有过一点点善缘,但并不足以让她获得特别的待遇。她心中清楚这点,便尽量离他远些,让他对自己能始终保持着一点善意,才有活命的机会。
他们在逃亡。按理说,越低调轻便越好。但他们却带上了狱中的囚犯,这绝不是什么好事。
他们不需要人质。所以,一切只会比想象的更糟。
当然这并不是挽月不喝粥的原因。
原因是…她无法接受这么多人共用那个碗。
正发呆时,一个黑衣人走到了身前。
挽月心中“咯噔”一下,暗叫不好——还是引起注意了?
不料他竟然递给她两个冷馒头,以及一瓢水。
“主上给你的。”
她接过,抬头望向那个人,见他神情平静看着她,便冲他笑了笑。
这个人好像有些眼熟。
见他转过头不再看她,挽月大着胆子叫住了送馒头的黑衣人,“哎…大哥,能不能问一下,京中今日可是出了什么大事?”
“问这干什么!”黑衣人低声斥道。
“恶四,说吧。”
见那个人发话,叫做恶四的黑衣人清了清嗓子,说道:“那个歧王世子杀了昭国长公主,听说是为了一个死掉的女人。皇帝老儿受了惊吓,要殡天了,所以这一路才安安稳稳,无人理会我等。”
挽月两眼一黑。少歌他…
“那他怎么样了!我是说,歧王世子他逃走了没有?”
她心中焦急,顾不得对方会怎样想。
“三千禁军围着歧王府,插翅难飞喽。”恶四笑道,“兴许现在已被枭首示众了吧!谁知道呢。”
不会的。挽月心道。
少歌,他有一百种方法可以安全离开京城。
怕只怕他以为自己死了,作出错误的决定……
少歌,不要,千万不要啊……
回歧地去,我一定一定会平平安安出现在你身旁……
她忽然感到一阵莫名的心寒,抬眼一看,见那个人站立起来,冷冷望着她,嘴角噙着一抹诡异的微笑。
他平平抬起一条手臂,食指指向她:“为什么会有你?”
挽月一怔,看了看那些舞娘,不由苦笑。
这一班舞娘个个身姿妖娆,面貌艳丽,就连年长的头领也是俏丽的少妇模样。而她,身材普通,样貌平凡……
“禀大人,她不是我们的人!”一名舞娘翩然走向他,福了个礼。
他挑了挑眉毛,笑道:“话太多,很容易枉送性命。舌割了吧,为了你好。”
坐在地上的厚嘴唇得了命令,一跃而起,手一探,扯出舞娘的舌,刀光闪过,直直落在地上。
那舞娘连惨叫声都发不出来,当即晕死过去。
挽月急忙过去将她扶起来,让她脸朝下,否则血液倒灌进气管,她很快会窒息而死。
这场变故来得猝不及防。
众人倒抽着凉气,惊惧地掩紧了口。
舞娘们眼中的倾慕重新化为恐惧。
她们记起来了,就是这个男子,他在地牢时冷冷说,“聒噪的,死。”“走不动的,死。”
他只是净了面,看起来俊俏了,怎么就能忘记他本质是恶魔?
第78章 反常必有妖
他走到挽月身边,居高临下,仿佛不经意地问:“那么,为什么有你?”
说罢,他极快速地蹲下身子,比她还要低些,他缩着肩膀,斜挑着眼,目光自下而上投在她在脸上。
看起来像是纯净的、感兴趣的目光。
挽月头皮发麻。
普通的人,可以伪装自己的表情,但破绽良多。聪明人,可以掩饰自己的情感,叫人难以捉摸,但并非不能捉摸。高人,可以用脸谱化的表情来做到喜怒不形于色,比如笑面虎。
但眼前这个人,从表情到眼神,再到周身散发的气质,都是他自己想要展现出来的样子。
就比如此刻,他看起来像是“极单纯的好奇”。
如果不是他刚刚割去一位美人的舌,而那位美人正口吐鲜血性命垂危横在他面前,挽月可能不会怀疑他此刻真诚的情感流露。
他并不漠然,有血液差点溅到他身上,他还受惊一样蹲着往后跳了跳。很自然,自然极了。
除了直觉,没有丝毫证据显示他对自己怀有极重的杀意。
这是一个可怕的人。
不能轻视他,也不能对他妄下任何论断。答得不对,会死。
挽月平了平呼吸,道:“因为,我易容了。其实我长得很好看。”
“哦?”他更加感兴趣地眯起眼睛,弯成像少歌那样的月牙眼,但只有一瞬,他就把眼睛弯得只剩下一条缝,看不见他的眼神。
“暴一,取水来。”
厚嘴唇带着那口锅踏入林间,少时,端了一锅清水回来。
男子做了一个“请”的姿势。
挽月先替那个舞娘洗去面上的血污,然后轻轻沾湿了手,除去易容的薄胶,再一点点剥下黄腊,然后仔细的洗了脸。
转过脸时,那五名黑衣人,以及囚犯们齐齐抽了一口凉气。
额间发丝沾了水,饱满地垂在脸颊旁边。一张出水芙蓉般的脸,上面滚动着细小的水珠。
果然很美。
那个人笑了,伸手拍了拍她的肩膀:“叫我公子正。”
待他重新坐回枯树下,挽月终于轻轻吐出悬在胸前的那口气。
回答正确。
他怀有很重的杀意,不是那种就像信手碾死一只蚂蚁的漠视,而是清清楚楚的杀意。藏得极深,只有奇异的直觉能够捕捉到。
挽月相信自己的直觉。
她坐回原处,抱了膝盖清理思路。
首先,公子正被关在那里很久了。这一点,从他身上破烂陈旧的囚衣,以及新旧交错的血痕上可以看出来。有没有可能……换上其他囚犯的衣服演戏?不对,不是演戏,琵琶骨上的铁钩,狱卒的皮鞭抽在他皮肉之上,都不是假的。他是真正的漠视痛苦、漠视生死。无论是他自己的生死,或者是别人的生死。
一个人要被虐待多久,才会那样无视肢体疼痛?挽月想像不出。
劫狱之时,他也并不清楚外面发生了什么事。京中今日发生的事情,应当是坐车出城的时候那几个人才向他禀告的,也就是说,带上囚犯一起出城这件事,和公主府中发生的事情并没有关联。也许只是他一时兴起,又或者是因为一个只有他们自己才知道的原因,外人无从猜起,只能先按下不想。
再后来,听到少歌的消息,自己一时心急,表现过于明显,他或许已经猜到她就是引发京城那场风暴的“死掉的女人”。然而他不相信一个丑女有这么大能耐,能让歧王世子冲冠一怒杀死了昭国长公主,所以他确定自己易了容?
然后他生了杀意?为什么?
方才她老老实实承认自己易容,完全是凭着本能和直觉。幸好蒙对了,暂时让他收起了杀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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