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日,陆栖淮看到朱倚湄的梦魇,最后画面定格在纪长渊向下看去的那一刻,悲恸、绝望、震颤,所有的词汇都不足以描绘那双眼睛神光的万一,最后却完全凝结成了一片深黑的疯狂和死寂。
高楼中陡然爆发出骇人的大笑声,凄厉似幽冥之音,纪长渊举着忘痴横空跃下,剑气吞吐,凌厉纵横,让所有仰望高处的人都在那一刻惊怔在原地!而后便是大开杀戒,白衣如雪的瘦削剑客狂啸着风一般刺剑,地面上血花如烟火一般绽开。
那样的场景,多年之后重又被陆栖淮看到,纵然是历经辗转悲欢如他,也不由得怔在那里,久久不能回神。
原来……原来是这样。
第98章 壮骨和春鬓其四
“有情皆孽,无人不苦。”陆栖淮忽然从胸臆里迸出一声叹息,感喟道。
沈竹晞不知道他说的这个“皆”是指什么,却觉得友人说这句话时,似乎触动很深,就好像……好像感同身受。
慢着,感同身受?莫非陆澜遇见了什么喜欢的人吗?沈竹晞被自己的想法惊得打了个寒颤,连忙摇头,把奇怪的念头从脑海中逐出去。
“陆澜,你是怎么知道的?”沈竹晞定了定神,问。
“我曾无意中进入朱倚湄的梦魇,看到了这样的景象——据说凝碧楼的扑蝶点丹砂,便是利用那些灵蝶,将内心的妄念封印在眉间,轻易不能揭露出来,使得凝碧楼高层能够更加杀伐果断,不意气用事。”
“那一日,我无意中破开了些许她眉间的丹砂——”陆栖淮一顿,微微摇头,忽然意识到自己扯远了,转回去,淡淡,“纪公子,我所知道你和湄姑娘的那一段情事,便是如此了。”
在那场梦魇中,七妖剑客和湄姑娘初见的时候,他樱草色衣衫,玉树临风,清俊峭拔如一枝刚抽芽的兰花,而旁边女子丁香长裙,风姿楚楚,与他交相辉映,宛若一对璧人。
如果不是刻在命运掌纹里的不幸,如果不是这个病态的世界一次一次相逼,他们或许会平淡而笑语晏晏地携手一生,就此终老,而非如今一人几近化为尘埃,另一人流落江湖多年,在总管这个高处不胜寒的职位上冰封了心底所有的爱恨。
“我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还都是垂髫少年,京城锦绣盛世。他一身樱草长袍,发髻簪花,侧身行礼的时候,微露出腰间的半支筚篥,道一声,‘纪氏纪长渊’。”沈竹晞晶莹的手指把玩着地上的树枝,扯过来敲打着地面,忽然难以抑制地流露出惆怅之色。
“虽然我不记得那时候发生了什么事,可这幅画面一直镌刻在我的脑海中——可见,他当时必然是风姿桌荦,才让少年时代的我印象如此深刻。”
陆栖淮微觉好笑:“少年时候?你现在不是少年了?”
沈竹晞摇头,叹了口气:“我当然还是——因为我的生命中有七年沉睡是停滞了的,可其他人毕竟都老了七年的心境。”
檐下落雨如织,铺成一层细密的珠帘,每一声落雨,都应和着他吟诗的短短韵律:“旧游无处不堪寻,无寻处,惟有少年心。”
陆栖淮也沉默下来,似有所感,手指扣紧了边庭的栏杆,微垂着头,不知道在想什么。沈竹晞侧头看去,他用颀长的玉笛支撑着下颌,另一端微微击打着掌心,眉目间如同晕染开一层薄雾,让人望不真切。
满堂寂静,只有风过洛水,水声潺潺。
良久,陆栖淮微微喟叹着,敛眉:“纪公子,关于你其他生前生后诸事,我所了解的不多,也没有什么可靠的信息来源,这也是我为什么昨日要趁夜进入墓中一探虚实。”
“不过你弟弟纪少汀为什么会成为忘痴的剑灵,我却不知道了——看样子,似乎是湄姑娘动手杀他的。”陆栖淮沉吟道,看见对面的骷髅一默,而后重重地连续敲击臂骨,看样子是他猜对了。
“话说……”他叹了口气,“后来的事都是我猜的,我想,湄姑娘应该是被金夜寒救起。至于你——”他手指陡然收紧,这才惊觉自己一直握紧了沈竹晞的手,微微一震,松开了,“把时间拉回去,在林谷主放走你的时候,你们大概有某种约定,甚至殷清绯也不是你杀的,是他动的手对不对?”
“什么?”沈竹晞满脸错愕,想起自己听闻的殷景吾当年为了复仇的冷冽行径,不禁心下一寒,“如果是这样的话,殷慈岂非复仇都找错了人?”
还有,林谷主若是对殷清绯下手,却还与他们结伴七年,岂不是心机太深太可怕了吗?可林谷主如光风朗月,绝不像是这样的人!
陆栖淮看出他心中一瞬间闪过的疑虑,微微摇头:“当然不是林谷主蓄意谋害他的——准确一些说,是殷清绯本人自知时日无多,和林谷主还有纪公子你共同演了一场戏。我说得对吗?”
骷髅摇摇晃晃地伸出枯指在案上一拍,脸骨微微扯动,似哭似笑。
陆栖淮合掌当胸,他初次听到这个消息时也极为震惊,南离殷府的所有人,不论是黄土下重现人世的白骨战士,还是最后一任家主殷清绯,不仅生前热血满襟,死后也不曾泯灭斗志,当真算得上是满门忠烈。
——虽然这样的忠烈,是以毁了殷景吾璞玉的心智,造就一柄杀伐利刃为代价的。
他幽幽叹息着,语调艰涩:“纪公子负责追杀他,而林谷主暗中保他安全,这一切都是为了让殷清绯在垂死之际,得以凭借神念打开不净之城的门。”
“生灵无法到达不净之城,在林谷主的计划中,殷清绯的神魂到达那里,假装投靠、对外宣称要杀纪公子复仇,实际上留在里面做为内应。”
“而这一切,都是瞒着殷景吾进行的——事实上,殷清绯和林谷主本有仇怨,他曾杀死林谷主在璧月观的师傅敛光散人,间接导致璧月观后来被苏晏所灭。不过我觉得,在最后这个计划成型的一个,林谷主已经放下了这些仇怨,这两个互相敌对的人之间,必然有旁人无法了解的惺惺相惜。”
“而殷景吾一心复仇,其实也做了许多错事——你还记得我们在南离古寺里面看到的那些被细长剑刃洞穿前额的颅骨吧?那些都是纪家的门客,在最后一战中却帮忙,却被他提剑杀死。”
沈竹晞听他抽丝拨茧地分析着做梦也想不到的事实,不禁心头一寒,有些心疼七年前那个不惜一切代价去复仇的殷慈。他这才明白,为何先前殷慈听到他和林谷主夜谈的零星话语,会是如此反应,想来,他内心已经隐约有怀疑了吧?
“等一下,陆澜你又是怎么知道这些的?”沈竹晞陡然意识到不对,睁圆眼睛,“这个湄姑娘的梦魇里不会有啊——难道你是猜的?”
“因为我在墓里看到了这个”,陆栖淮手腕一翻,袖间露出的半截手帕包裹着一颗圆润的黄色果子,如同蜜饯,沈竹晞定睛看去,觉得好像在哪里见过。他努力回想着,忽然一凛,“啊!不错,这是荐寒果,苏晏给唐姑娘喂下去的那颗!”
陆栖淮并没有立时答复,而是沉吟着单手撑着侧颊,微微偏头,良久,他忽然道:“朝微,这件事牵扯甚多,我得简单地讲讲这些日子的经历,好向你说清楚。”
沈竹晞登时振作精神,仔细聆听他讲话。
陆栖淮道:“那一日我侥幸从殷府前离去,恰好又遇见一场雪崩,被云袖救到平逢山上——”
沈竹晞愕然道:“阿袖?她解了毒还回去作甚?”
陆栖淮摇头:“我也不知道。我先前给了她一只能追踪的玉环,后来又随着她一起去了汝尘小镇。”他深吸了一口气,长眉蹙起,“后来的事很是奇怪?——我看见她半夜醒来在水井边徘徊,似乎是要投药下毒,可是我追踪她回到客栈的时候,云袖却已经安睡了。”
“我们待了三日便已离去,再后来的事你已经知道了,整个小镇的人都死了——那里不知道如今是什么情况。”陆栖淮声音锋利,如同寒刃的刀光一掠而过,“奇怪的是,那天我明明跟着云袖,玉环的感知也一向灵敏,传来的却几乎时断时续。若说是云袖杀了这些人,她又没有什么动机,可是那人又确实是她的模样,也未曾带人皮面具或是用惑心术之类的。”
“是她!”沈竹晞一拍栏杆,皱着眉讲述了那个史家婚礼上假云袖的事,气愤道,“这人简直一派胡言,颠倒黑白!她和你无冤无仇,为何要这样做!”
“照这么说,那个投药的就是假云袖了——她到底是什么来路,难道竟一直尾随我们吗?”沈竹晞绞尽脑汁地寻找线索,陡然又想起一人来,“陆澜,当初在南离雪崩中救过我的人,他昨夜又出现了!居然还用惑心术扮成了你的模样!”
他盯着对面友人,唉声叹气:“陆澜,你快想想,你最近有没有见过这样一个人?他模仿你很像,一定和你相处过的。”
陆栖淮摇头,神色凝重:“他既然会惑心术,那你第二次所见到的也未必是真容——照你所说,他没有修习过任何的武学,应该是纯术法高手,至于你在南离看到他所配的名剑,应当不是他自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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