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了,就快了。
沐余风的手在香上留下五个指印,香无声无息地燃烧,他屏住呼吸,舌尖探到早就含在口中的药丸,用力咽下。辛辣的药味逸散开,他顿时神智一清,目光炯炯地注视着对面的殷景吾。
然而,平逢山神官敛眉端坐,手指平平拂过桌面,没有半分异样。
随着时间缓缓从渐趋低矮的线香上流淌而过,沐余风额头上居然已经见汗,抑制不住内心的紧张。难道说,这红沸冷香居然对殷景吾没有作用?不可能啊!
就在那时,他瞳孔忽然剧烈一缩,对面殷景吾扶案霍然站起,手中玳瑁簪就势递出,将线香从中斩断,簪尖有如冰雪,湮灭了所有的烟气。
他果然这样做了!沐余风浑身湿透,几乎软瘫着回到座位上,仍旧充满警惕地看着对面的神官。他弄不清楚对方到底是什么情况,绝不敢轻举妄动。
殷景吾的神色依旧淡淡的,手指抬在胸前并拢,他没有动,掌中的玳瑁簪却逐渐黯淡无光——是的,他连续换了数种手法,然而却始终感觉到体内的灵力空空荡荡,居然在不知不觉中被封印了!
他无声无息地咬破舌尖,天神之血咸涩地在唇齿间流淌,一遍一遍冲击着被封印的灵力,这需要时间!殷景吾微微冷笑,决定与他虚与委蛇一番:“你以为就凭这香,便能困住我?”
“当然能”,沐余风背着手站起,定了定神,走到他面前,露出一丝诡笑,“若说天上地下有什么能困得住神官,那必然是这一支红沸冷香。”
他注视着殷景吾的表情,满意地觉察到对方面色微变,得意地压低声音:“神官大概想的是,你从来无需呼吸,这香便进不了你体内,是吧?”
“哈哈”,沐余风有些癫狂地笑起来,“人只要一动,皮肤便会舒张或扭曲,在你用玳瑁簪将它从中斩断的一刻,那香气便大涨出来,从张开的皮肤钻进了你的身体!”
殷景吾默然,红沸冷香的名声,即使是长期寄居山中如他,也是知道的。传闻中,这一味香需要历时七年炼成,天下任是什么样的大神通者,吸入此香,在半个时辰之内都形如废人,无法使用法术和武功。
——炼香七年,这么说来,沐余风七年前就打算对付他了?这半个时辰之内,对方要拿他做什么?
他虽然已经身体疲软,近乎不能动弹,思维却依旧敏锐,冷然道:“不对,红沸冷香是没有解药的,方才你也动了,甚至,你的手指还碰到了香。”
沐余风弓腰重重地咳嗽,一张嘴便是难以掩住的辛辣味,他涕泪交流,断断续续地说:“当然没有解药!我提前服下了九色椒做成的辣椒丸,便能保持清醒——这种东西,一般是审讯时才动用的。”
他一句话磕磕绊绊地停了几次,落在殷景吾耳中,却让他微微一惊——九色椒的滋味不是常人所能忍受的,沐余风处心积虑地布下这一切,是要做什么?舌尖的血液被化开在周身冲突奔撞,然而,殷景吾始终不曾破开红沸冷香封印住灵力的那层薄膜。
“圣上传御旨,令我暗中寻访皇天戒指和后土神镯,神官,你应当知道,没有这两样开国器灵的认可,如今的统治便是无根浮木,稍经动荡,便有倾覆之虞。”沐余风突兀地插了一句。
“我是想请神官看一场好戏。”沐余风紧紧盯着对面人,捧起茶盏一饮而尽,缓解了口中九色椒的火辣。他转过身来,一扯丝线,上方连结缀着的玄霜石无声无息地垂下,晶石被搁置着金丝架正中,画面渐次铺陈展开。
“请看——”随着他话音落下,殷景吾倏然间惊愕地攥紧了手。画面在他眼前鳞次栉比地渐变,他直直地盯着那里,不可思议般的,从胸臆里发出一声惊呼,合身扑上,“伯父!望安!……不!陆栖淮!”
奇怪的血色从画面上蔓延到他的脚背,他如风中树叶一样发抖,平时的清冷高华早就不知道抛到哪里去了。沐余风一步一步后退,冷嘲:“看见了吗?这就是你的身世和命运!”
殷景吾茫然地看着画面上白衣道长背着长剑的如雪身影,神思恍惚,如同被利剑洞穿。在他五指掌开,袖中祈宁滑落在地的一刹,沐余风眼睛亮了,立刻后退,大叫道:“来人!快来人呐!”
第89章 相寻人间仄其一
二百里外的涉山,树木葱茏,藤萝摇曳。已是薄暮时分,双骑并行在山中,一轮新月悬在山巅之上,风簌簌过林,枝叶轻响,宛如满地细碎的海潮声。
“像天上之河的声音。”沈竹晞勒马静静听了一听,忽然有些感慨。
史画颐牵马走到他身侧,停下,衣裙在暮风中猎猎翻飞如蝶,她微闭上眼,极力感知着周围的声音,喃喃:“不错,这是我以前离开京城去过的最远地方,是史……父亲带我去的,那时候啊……”她微微一顿,不再说下去。
“抱歉,引起了你的伤心事。”沈竹晞拍拍她,折了一枝藤蔓,整理青翠的叶子编织成环,簪花别在两重翠色间,递给她,“璇卿,这个送你。”
在外面,他直接称呼史画颐的名字不方便,就叫了她的小字,璇卿。史画颐听了,眼珠一转,二公子,我也要用字号称呼你。不不不,我不叫你朝微,就叫小昙吧!你以前在京城题字作画的时候,签署的便是这个名字。
正想着,史画颐散下鬓发,戴上花环:“小昙,你这个编东西的手艺见长啊?经常给别的女孩子编?”
沈竹晞颇为怪异地瞥了她一眼,微微敛眉:“这个是陆澜教我的,唉——”
他语声一顿:“这么多日不见,不知道陆澜怎么样了。在涉山找到他之后,一定得跟他一起,好好把汝尘小镇这件事搞清楚。”
史画颐沉默下来,世之舆论,浩浩汤汤。他们一路行来不过百余里,便听到不下十次有人声讨陆栖淮,恨不能人人得而诛之。而凝碧楼和那位不知真假的云袖姑娘,又一同公布了汝尘混战的始末晶石影像,在京畿四方广为流传,如今看起来竟是信誓旦旦,证据确凿。即使是她,在这几日的见闻中也心中疑窦渐生,是不是陆栖淮真的是始作俑者,而小昙只是被他蒙骗了?
小昙虽然聪明机变,待人却极是真心诚恳,况且陆公子又是他失忆之后第一个生死与共的人,倘若对方有心利用他,小昙便是再活十年,也看不破对方心里的那些弯弯绕。
一念至此,史画颐小心翼翼地开口试探道:“小昙,倘若能给陆公子洗刷诬名、还他清白自然是好的,可倘若查到最后,汝尘小镇里的凝碧楼弟子真的是他杀的呢?”
仿佛被她的话戳中,沈竹晞沉默不语,手指虚虚地扣着缰绳,任由马沿着山道缓缓地往前走。一路上走来的那些纷纷流言,让他一次一次恨不能拔刀去阻止他们这样说。然而,那些以讹传讹的人虽然可恶,却毕竟只是帮凶,真正要击杀的,是处心积虑谋划这一切的幕后黑手。
幕后的人绝不是苏晏,以他一人的力量绝对不能做到这样的地步,剩下的便只有凝碧楼和隐族了。可是陆澜虽然很厉害,在此之前却是籍籍无名,那些人为何要针对他,而构陷下这样让人身败名裂的罪名呢?如果不是构陷,那……
沈竹晞陡然想通,一拍马背,骏马惊得希律律抬起马蹄长嘶,被他眼疾手快地稳稳按下去。他眉头舒展开,朗声道:“如果真的是陆澜做的,那他一定是有苦衷的,或者……不得已而为之。”
史画颐大皱眉头,不好直截了当地反驳他,低声劝说:“小昙,你也怀疑他真的杀了那些人对不对?不论他初衷是怎样的,一旦出手,杀了人便是杀了人。”
她看沈竹晞眉间全是沉郁之色,根本没听进她所说的话,定了定神,计上心头:“你跟我来。”
史画颐拽着他手腕从马上一翻而下,沈竹晞不明所以,没有挣脱她,尾行进入山道旁一棵岩岩独立的高树,那树十分细弱,一线孤高地吊在群丛中。她站定了,砰然一剑劈下,瘦木应声从中断裂,她转过来,眉目凝肃:“看见了吗?”
“什么?”沈竹晞重复了一句,不知所云。
史画颐扶着那半截枯木,手指向突兀露出的深坑,冷然:“小昙,我这一剑下去,这棵树便死了,无论我是刻意来砍它,还是在打斗中误杀,它都是死了。”
“枯木逢春犹可再发,汝尘的一百多条人命,却永不可能再回来。”史画颐神色肃穆,娓娓道来,“何况,凝碧楼在中州是何等威望,每一位弟子又都有亲友,倘若真是陆公子下的手,不论他有何种理由,这些冤仇总是难以了结。”
“何况,凝碧楼弟子确实是死了,那些悲愤的家属同僚不会乐意听你去洗清陆公子的名声,他们只是想要一个复仇的对象,不论是真是假。”史画颐深吸一口气,目光定定地直视他,一字一句,“就算他是清白的,你要帮他证明这一点,也要付出难以想象的代价。”
沈竹晞没想到她忽然讲出这番话,一时间震惊有之,钦佩有之。
明明她还比自己小两岁,却已经如此地睿智而洞察。其实,倘若没有隐族入侵,这场史府的惊变,如今她已经嫁给靖晏少将,举案齐眉,琴瑟和鸣,一生将会平淡而静好地走下去,就算是她满腹经纶,也无须再用上分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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