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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千秋 (江听夜)


陆栖淮将疲倦不堪、近乎油尽灯枯的他半揽着掠起,回身唰唰唰三剑逼开最前面的攻击者,忽然抬手,灵气作一线从指尖迸出,将地上修驿路的砖石铿然击碎,露出深深裂痕来。
他携着沈竹晞疾速掠进府门,单臂揽紧了他,沈竹晞觉察到他身体里游荡的混乱灵气,不觉一惊——居然是,居然是两伤法术!陆澜要做什么?
身后士兵嘶吼着冲过来,越过地上的裂缝时,仿佛被无形的利器刺中眉心,立刻委顿在地,沈竹晞无暇再顾及这个,陆栖淮将他放到那个充当传送阵的井沿边,微微敛眉:“朝微,要走了。”
他俯身替少年系上发带,身上的血落了对方满身满脸,沈竹晞却丝毫不在意,只是松了口气,拉紧他的手:“总算要走了,幸好有这个传送阵。”
“陆澜,我们拉紧了,想着同样的地方,就不会走散了。”他伏在光滑的井沿上,矮着身子喘息。
陆栖淮一直没有讲话,只是定定地看着他,门外隐族军队和白骨交缠厮杀,坚持不了多久,然而,他仍然没有开口。
沈竹晞渐渐觉得不安,握着他的手也一紧:“陆澜,你还好吧?我——”他要说的话忽然被吞没在嗓子里,陆栖淮手指拂过他颈间喉结,轻轻抽出手来,低低地叹了口气。
“你不跟我一起走?”沈竹晞猛然明白过来,眼瞳里渐次分明地浮起泪水。他想质问面前的人,动了动唇,却连一个最简单的音节都发不出来。
“朝微”,陆栖淮在他掌心重描了一遍燃灯咒,眉目间仍然清清淡淡的没有一点变化,甚至唇角还挂着笑,声音却像咬着牙一字一字挤出来的,“一定要去向中州示警——我猜,殷景吾已经去了。”
“燃灯咒可以阻挡邪祟——我一直没有告诉你,点亮燃灯咒的时候,林谷主在那一端会耗费血气治疗你,但不会平分你的伤口,所以你不必有负罪感。”他抿着唇,“既然如此,你更要小心了。”
“走吧!”他把沈竹晞推进狭窄的井壁,小心地松手,俯视着少年缓缓滑落。
在深不见底的黑暗吞噬所有视线前,沈竹晞心怀激荡,居然自行冲开了陆栖淮下的哑咒,他提高声音,回道:“你马上就会跟着来的吧?”
他只听到井壁里自己嘶哑的回声,上方很远的地方,陆栖淮似乎微微地笑了一笑,是他从未见过的柔和如泉。那一袭黑衣折环抬手,持剑斩落,轰隆隆的巨木落下,阻挡住井沿上透下的最后一线光。、传送阵启动了——昏惨惨中,黑暗如天幕坠落,灭顶而来,迎面砸下,沈竹晞没有再发出一声,便合上双眼,陷入长久的昏迷。

第66章 无露不为霜其四

暮色四合,斜日西沉,京城史府处处挂满正红的绫罗绸缎,这户簪缨高第平时紧闭的朱门,也在此时通宵及晨地开门迎客。
两日后,史府幼女与靖晏少将大婚,顾恋到靖晏少将孤身羁留京城,无亲无故,文轩帝亲下谕旨,这场婚事将在史府举办。这几日来,皇亲贵胄纷至沓来,唯有那些最显贵的人,才按约在婚礼当日到。
中州人谁不知靖晏少将?邓韶音年少得志,品正端方,是众口相传的绝世将才。而他将要迎娶的新婚夫人闺名画颐,是饱读诗书、博闻强记的奇女子,两人也算是郎才女貌,龙凤翻飞。
史府中起一座新苑作新房——少将平日外出带兵,镇守京畿,婚期只停留数日就要返回军中,因此,史家幼女婚后仍居住在史府,只是住的地方有先前的闺阁改为这座新房。遍目望去,亭廊回倚楼阁相连,粉漆金饰雕栏玉砌,极是气派华丽,足见史家老爷、当朝宰辅史孤光对这场婚事的重视。
大门口的小厮站了一天,早已累得头昏眼花,却慑于府中规矩森严,不敢妄动。他黑漆漆的眼盯着门口许久,再也看不到人影,方才壮着胆子打了个哈欠:“今天应该没有人……哎哎哎,浣烟公子!”
来的人一身绯衣缓带,细眉高鼻,斜睨着一眼扫向他,旁边是个一身朱色的少女,脸容旁缀着镶玉掩鬓,似乎正讲到什么好玩的事,跺着脚扯着他大声取笑,笑声清脆,像晨雪折竹的轻响。
小厮认得那个公子,是史府的表亲,叫金浣烟,平日住得远,原本是当朝尚书华翰的独子,父亲去世后,就丁忧去了远方。
——然而,为什么他父亲姓华,他却姓金?
小厮连忙点头弓腰地放人进来,注意到那位姑娘似乎眨眨眼向他笑笑,那笑容竟有些风流恣肆的洒脱意味,仿佛风度翩翩的美少年。
“金公子好大的威风啊!”少女牵着他啧啧调侃。
金浣烟侧身反唇相讥:“阿槿也好大的威风呢,将金公子捉弄得跑遍大半个城市,恨不能把你捉了扔到树上——”
那一对金玉似的璧人笑闹着远去,小厮不敢多看,揉揉眼,忽然感觉眼前好像有一抹鸦青色一掠而过,细看之下,却只有晚霞昭昭,映着天边光芒万丈。
一定是错觉。他和同伴面面相觑,随后珍而重之地阖上朱门。
看到门口的响动消失了,青影一跃而上。
沈竹晞伏在房顶上,脸上蒙了木头人面,他随手摘了一把竹叶放在掌心,当作武器,自己的朝雪刀实在名声太响,绝不能在外面乱用。
那天他被推入传送阵中,心怀激荡,根本没有记住要凝神地想一个地方,终于迷失在浩荡黑暗的空间壁垒中。那里不知是什么样超然于人间的存在,自己只是停留片刻,而后强行破壁而出,外面居然已经过了半月之久。
那,陆澜呢,在南离殷府前的混战中,陆澜怎么样了?
这时京城脚下,四方行客的消息都要从这里过,他周旋打听了许久,却没有半点陆栖淮的音讯,甚至连隐族入侵的战况也一丝一毫都没有,让他几疑在南离殷府所遇见的,只是一场幻境。
然而,他束发的鹅黄缎带却真实地在那里,陆栖淮送他走时扎上的,如今上面的血痕已然干涸,不断提醒着他,那是真切发生过的,江山浩劫在即。
沈竹晞四顾茫然,当即决定先前往史府劝说宰辅组织抗敌,来到门前时,听说他们这几日正在办婚宴,只能尾随着来往的宾客进来。
这下面廊阁并列的无数间房屋,到底哪一间才是宰辅史孤光所居住的?沈竹晞抬眼从翠蓝的琉璃瓦上,忽然极轻地叹了口气。
从前自己家中也是这样富丽堂皇的景象吧?可惜的是,家族已灭,而他什么都不记得,唯一与幼年时光相关的云袖,现在也不知道在哪里。
头顶上的天幕阴沉沉地压将下来,他揭开一片瓦,探身下看。瓦旁正下方悬着青铜灯盏,映照得室内一片通碧明净,这是间客房,透过洞开的绮窗,沈竹晞一眼看见刚刚并肩进入的那对年轻男女,在转角的回廊上停驻片刻,那公子折了朵沾露的花枝给她,少女拿过来,微微点头致意,忽然大笑着拍手,趁对方调头看的时候,一把将花插在那公子的鬓角。
“阿槿”,金浣烟拖长声音,猛地将他扯出,把花瓣拈下贴在她娇嫩盈盈的脸颊上,“我鬓边戴花,你脸颊贴花,好像也差不多?”
眼看着面前这少年伶牙俐齿,寸步不让,少女大笑着拍手随他远去。这样银铃般的声响落进耳中,沈竹晞便微微一个恍惚。
等等,他怎么称呼朱衣少女?好像是叫……阿槿?沈竹晞一震,莫非她就是陆澜说过的那个弟子?
他想到陆澜,一时心中情绪翻涌,又是担忧又是伤感,难以平静。如果她真是陆澜的徒弟,想来该有他的消息。
沈竹晞模仿陆澜惯用的手法,指尖一弹,竹叶抖作短针,无声无息地飞空掠出,削断一枝旁生的竹竿。他凝气戳孔粗浅地做了个短笛,学着陆澜平日的样子,放在唇边呜呜地吹了几声。
——是陆栖淮吹过的那几句探幽的音节。
“什么人?”金浣烟拔出剑来遥指上方,身后被他喊声惊动的史府守卫一拥而上,阿槿被挤到一旁,忽然无声无息地抬手做了一个手势。
——这个手势陆栖淮也做过,意思是,我来。
她低声在金浣烟身旁耳语几句,那金浣烟震惊的目光从他藏身的瓦片上掠过,忽然回头对紧张的群人笑道:“是我太敏感了,无事。”
金浣烟一指他藏身之处正下方的客房:“那里正好是两间,我们就住那里。”
眼看着管家在最前面似乎欲言又止,他面色不悦,昂着头冷哼道:“没有事了,还不快退下?”他和阿槿将门窗掩好,剔亮桌灯,阿槿早已按捺不住,看着上方的瓦片一块块揭下,喊道:“师傅,是你吗?”
她眼珠骨碌碌直转,那神态居然有几分像沈竹晞袖口的辜颜鸟,她扯住金浣烟的袖子,装出害怕的情态:“金公子,待会我师傅要是打我板子,你可得护着我啊!”
“嗯,我帮着打板子。”金浣烟背着手似笑非笑,绯红衣衫与窗外的血色夕阳作一色。
阿槿可怜兮兮地撇撇嘴:“哼,我叫我师傅来揍你!”
然而,她抬头往上看,却不是意想之中的师傅,而是个戴着面具的少年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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