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失魂落魄地走到旁边,只觉得这里的一幕幕都带着森然鬼气,然而,可以肯定,她梦中所见的,是真实的景象!
那——撷霜君和陆栖淮现在如何了?他们是躲起来疗伤,还是……云袖瞥一眼平平的高台,不敢再想下去。
她寻遍古寺里的每一处角落,却仍旧没有找到那两人,心中像是陡然燃了一把火,万般焦急。古寺里所有陈设都能引起她对七年前的回忆,云袖怔怔地站了半晌,转身掩上门出去,跨出藏经室的门坎时,被地上横亘的白骨绊了一跤。
当初就是在这里,殷景吾在意识不清中杀死了大波盟友,以至于到外面对峙时,苏晏那样拙劣的挑拨都能轻易成功。她忘不了,烈火后他们站在南离古寺里,明明已经尘埃落定,却还是彼此讲出决绝的话语,然后决裂,各奔东西。
现在这样也好,她终究要背负着自己的使命走下去,或许未来还会站到陆沈二人的对立面。如若不告别,至少还能保留这一次千里奔袭、比肩同行的美好。
云袖站定在古寺前,听着檐下滴水细细密密的声音,宛如和着歌谣轻响,在冷风中,她系紧身上的大氅,看着露出一角的水蓝裙摆,一瞬间竟微微有些恍惚。
风雪中是刻骨的冷,然而为什么,来的路上,被陆栖淮拥在怀里,在马背上同行,她记着的感受却是那样的温暖?仿佛阳春三月的一场烟胧雨。
菱花镜上璀光零落,她喟叹着,缓缓抹去掌心的燃灯咒,不再留恋,转身离去。
她方一动身,背后忽然传来清冷的声音,像是风雪里唱的歌:“你就打算这么走了?”
云袖如遭冰封,双脚扎根在雪地里,僵直着身子回头,看见那一身黑衣在风雪中掠到面前,宛如伶仃的墨竹,枝叶随风簌簌作响。
“陆,陆公子”,她定了定神,有些不自在地避开直视对方,“我的毒解了,我要离开了。”
陆栖淮的眉眼罩在兜帽下,露出的半截发被雪水濡湿,他似乎微微抿着唇:“来路方长,请多保重。”
一句话在舌尖打转许多遍,云袖还是迟疑着问出来:“我昏迷治毒的时候,都发生了什么?是不是——是不是不净之城开了?”
她觉察到陆栖淮似乎微微凝眉,沉默半晌,淡淡:“不净之城里的鬼魂镇不住了,金夜寒从地底重新出来,我和朝微与她力战,后来都昏了过去。”
“她最后仍是像七年前一样,彻底放弃了自己的存在,关上了不净之城的大门。”陆栖淮回身指着高台,因为这个动作牵扯到腹部的伤口,他不禁眉头紧蹙,低低地嘶了一声。
“你受伤了?”云袖大惊,不由分说地拉住他,“现在不要紧吧?”
陆栖淮微微摇头,不着痕迹地挣开她的手,冷然:“金夜寒似乎已经泯灭神智,只凭本能,朝微被他所伤,虽然点亮了燃灯咒,到现在仍是没有醒过来。”
“在城门关上的时候,我听到了天上之河的声音。”他忽然绽出奇异的笑意,那样飒然而微微怅惘的笑仿佛无形的丝缕,将云袖的心紧紧缚住。
飞雪落了一身还满,云袖忽然想要和他一直在风雪中对站下去,词句在喉间翻滚,她却无论如何也说不出“我现在要走了”这样的话来。
“下次再见面,或许你不会认出我来,或者不能直接相认。”静默中,云袖忽然开口,在胸中沸涌的莫名情绪驱使下,她接着说:“郴河云氏的信条是‘留存’,我身为宗主,不可避免地要负起责任。陆公子,很感谢你这段时日来对我的照顾——”
“我……”感觉到陆栖淮带着温度的目光如山泉一样流淌在她身上,云袖一滞,停下了要说的话。
“我知道。”陆栖淮打断她,语调异常柔和,仿佛细雪中散落的飞花,“你如果想知道什么,下次见面时,我一定告诉你。”
云袖清澈的剪水双瞳中映出对面人卓然而立的身影,她微闭了眼,盖住一瞬间满满要溢出来的别绪:“陆澜——”
她喃喃地念着这个从未说过的称呼,接着的话却无比流畅:“我是有使命的人,而你和撷霜君不同,周家已经在夺朱之战中灭亡,而你背后也没有责任负累。现在,不论是为了私心还是别的什么,你们都不应该再被卷入。”
“我都记起来了——很抱歉,七年前的落幕之战,我亏欠他和另外两位挚友良多。特别是最后护送返魂木南下的时候,如果不是我的疏忽,返魂木不会被抢走。”云袖涩声道,手指隔空按上心口,那里是七年前七妖剑客一剑贯穿后留下的烙痕,虽然已经愈合,仍时不时隐隐作痛。
“我不知道是谁给我下了青萝拂,又是谁给我进行了金针封脑,也不知道撷霜君是怎么复活的,这七年他没有记忆,又在哪里度过。”云袖摊开的手掌上放着三枚沾血的金针。
她抬手示意陆栖淮不要说话,续道:“但我可以肯定的是,有人在暗中对付着当年经历战争的幸存者。”
“我要去查清楚,那七年的血与泪不会白流,而且——”她语声一顿,神情悲怆,“连不净之城都开始动荡了,隐族人再度进攻还远吗?”
云袖一拂袖,脆弱的金针坚愈钢铁,铮然没入一旁数人合抱粗的枯木中,巨木应声倒下滚落:“岱朝如今看似太平和乐,实际就是这巨木,只要区区金针的力量,就能使整片中洲大陆为之动荡。”
是这样吗?
陆栖淮定定地注视着对面的女子,她容貌清丽至极,瘦弱盈盈,眼瞳里的光却如未出鞘的利剑,未露锋芒而寒气四溢。他忽然明白了,为什么当初偏偏是云袖,和沈竹晞等一同踏行千山,斩妖除魔。
——这样的当世奇女子,原是不多见的。
陆栖淮负手缄默良久,最终叹了口气:“我会护着他,也会走到底。”
他心知,这句话是坚定的承诺,同时也代表了坚定地拒绝——他无法置身事外,只能在最重要的关头,将沈竹晞推出局。
“这个给你。”他递了一片玉环过去,温润的上品羊脂玉,雕饰精巧,云袖伸手接过,神色微微不解。
“环——还,祝你未来的时间里能圆满安好。”陆栖淮淡淡道。
“沾衣,保重。”他抬手拂落她肩上一片雪,察觉到女子向后下意识的躲闪,沉下手按在她肩上。
指尖触到云袖被风扬起的、沾满雪水的发丝,袖口别着的长璎珞垂下,陆栖淮手指微微用力,重复了一遍:“保重。”
肩上的重量和热度一瞬间都消失了,云袖站在那里,静默地看着那一身黑衣起落间消失在茫茫大雪中,忽然想起来,由于陆栖淮陡然喊了一声“沾衣”,自己忘了提醒他戴上兜帽。
——方才谈话间,他的帽檐滑落,以至霜雪沉覆、染白他的黑发。
她凝望了良久,直到天地相对,风雪茫茫,方才转身疾驰如电。她没有用术法避雪,冷雪覆上脸颊,眼前也一片朦胧,宛如深不见底、看不到边的莫测前程。
第62章 生哀第七弦其七
夕雪款款降下,雪光映着绮霞,远处一线府邸的轮廓宛如天际的灰丝带,缀在一天的暮云中。
沈竹晞在颠簸中睁眼,飞落的片雪瞬间黏上眼睫,他发觉自己被人背着,路两旁锁故石一掠而过:“陆澜?”
他一动,陆栖淮即知觉,回首按住他手腕,觉察到他脉象康健,有力地阵阵跳动,松了口气,淡淡:“朝微,你昏得太久,我只能先带你离去。”
陆栖淮说话的间隙,足下仍是不停,轻飘飘在雪上踏行无痕:“天晚了,到前面殷府的空房子里歇一晚。”
沈竹晞一直迷迷糊糊,被晚风一吹,冷得打了个激灵,清醒许多:“哎,陆澜,你怎么不用法术?这样多慢啊。”
陆栖淮半扶着他,低头疾行,淡淡道:“越高的地方也冷,你那时还昏迷,倘若受冻就不好了。”
沈竹晞一震,不自觉地挺起脊背,心中暖意氤氲升腾,伸手按住他的肩,捏捏:“陆澜,你可真好。”
他眼珠一转,没有看到云袖,不禁错愕:“阿袖到哪里去了?她的毒解开了?怎么也不跟我讲一声?”
陆栖淮头也不回,沉沉地说:“毒解了,她有要事,先走了。”
沈竹晞闻言怔在在那。是啊,云袖的毒解开了,她便自行离去,他们三人短暂的数月同行也就到此为止。他对前路充满了茫然,不知道未来是要先去找记忆,还是要怎样。
沈竹晞低头看去,陆栖淮似乎咬紧了唇,有淡淡的血丝洇染在他嘴角,他迟疑很久,才接着说:“朝微,你不要难过,每个人有不同的路。”
沈竹晞被一语道破心事,有些赧然,愤愤地摇头:“我才不难过呢!我只是,只是……”他一顿,“阿袖要走便走,居然都不和我说一声告别!”
陆栖淮胡乱应了几声,加快了脚步往前走,足下微微凌乱。在少年看不到的地方,他眼瞳中泛起微弱的苦笑。
生命中有多少挥之即来、招之即去的人和事,匆匆往来,萍水一聚,之后错身而过,各奔东西,哪里还有地方,能容得下落幕后的一场盛大告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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