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真该再死一次。”他淡淡道,居高临下地俯视着高台上的虚影,横笛到唇边,再度吹奏。
这一次笛声凄厉如血,一声一声地高亢连绵,毫无陡转。陆栖淮手指死死地攥住笛子,黑衣猎猎吹拂而起,连同身上不断流出的鲜血激荡而出,他当空而立,眉目如雪,宛似杀神降世。
一曲《兰因》,吹出之后,再无转圜余地。
“他教我收余恨,免娇嗔,且自新、改性情;休恋逝水,苦海回身,早悟兰因。”
吹奏到“回身”时,长风蔽天,皓月无光,陆栖淮一身黑衣浸满血色,指尖鲜血淅淅沥沥地滴下,仿佛是在应和着节拍。高台上的影子仿佛倏然被无形的剑刃洞穿,剧烈的一晃,在低低的嘶吼中渐渐散佚。
这是禁忌之音——他在驱逐着执念深重、滞留此地不肯离去的魂灵,斩断一切尘思牵绊,忘尽今生之事,成为飘散在天地间的一缕荒魂。
最后一个音节“兰因”未落定的时候,陆栖淮微微冷笑,眼神凝肃地望着下方最后绕了三匝的虚影,有些意外:“你居然能撑到这个时候?怎么,你还有什么心愿未了吗?”
下面琴声断断续续,虚影里将要消散的女子拼尽最后的余力,弹奏出短暂的一段音符,哀而不伤,并无杀气,陆栖淮警惕地横笛,听了半晌,忽然一怔,好熟悉的旋律。
在哪里,是在哪里听过呢?
他忽然面色一变,是了,是在琴河的幻境中,三无阁的掌门谢拾山临死前,吹奏的就是这一段音乐!
陆栖淮迟疑半晌,缓缓收敛了眼中的杀气,笛声一转,居然变成了探幽。祝东风一瞬飞过去,千百光华将女子裙裾的四角钉在高台上,居然如有实体,阻挡住她的消散。
——朝微已经受伤了,这女子身份特殊,说不定能问出什么来。
然而,只是一刹迟疑的功夫,女子虚虚勾画的金袍忽然再度凝实,连同她的人也笔直站起,缓缓向上悬浮在半空。她的容貌愈见清晰,五官锋利而冰冷,透出难以掩饰的肃杀冰冷。
高台下的无数光影汇聚到她身体里,陆栖淮清楚地看出,每一道光,居然都是燃着犀角的亡灵。
这是怎样的存在?不死不灭,亦不散魂?
陆栖淮有一瞬的茫然失措,然而,他很快握紧了手中的玉笛,祝东风悬浮在他身侧,剑尖遥指女子的眉心,那里有一点朱砂如血,汩汩跳动,仿佛有什么东西挣扎着要出来。
他不再迟疑,探幽之曲从唇边玉笛中流泻而出:“你是谁?为什么在这里?”
金袍女子动了动,霜雪似的长发扬起,露出的半边脸颊上绣了半弯新月。她轻启朱唇,似乎想要说什么,声音却被禁锢在舌尖无法发出。
人鬼殊途,亡灵的声音不能存于阳世。
陆栖淮艰难而谨慎地辨认着对方的唇形,忽然一震,连笛音都顿了一拍:“金……金楼主?”
莫非,凝碧楼的前任楼主金夜寒,没有栖身在凝碧楼的坟茔中,而是长眠在南离的神像下么?
如果是金楼主,也算是朝微从前的半个战友,怎么会对他下此重手?
陆栖淮侧眸凝望过去,沈竹晞双眸紧闭青衣舒卷如云,翩翩然悬浮如停栖的青鸟。他呼吸平缓而悠长,双手交叠在心口,掌心的燃灯咒上光芒流转,柔和的白光极缓地修复着他心口贯穿的伤痕。
陆栖淮微微松了口气,下一刻却更加谨慎地盯着对面人,敛眉静听。
金夜寒陡然间身形一晃,急急开口,嘴唇动得又轻又快,陆栖淮竭力辨认,却还是遗漏了许多词语,只依稀认出她在说:“城开……后退!”
并不见她如何动作,滔天狂风陡然席卷过来,与此同时,千万道无法看见的细密丝线弹射过来束缚住他手脚,在法印陡然失效的一刻,陆栖淮只来得及一手紧抓住沈竹晞,半揽着他向地面直坠而去。
“砰”,长久的剧战后,陆栖淮无力为继,喘息着猛然跌落在地,他踉跄着半拖半抱走沈竹晞,精神有微微的一刻松懈,才后知后觉伤口处疼得厉害。锥心剜骨的疼痛在一瞬间灭顶而来,陆栖淮眼前阵阵发黑,那是鲜血流失过多带来的眩晕感。
他以剑支地,极缓地撑身站起,仰首望着高台上——
金夜寒已经完全凝聚成实体,长风鼓荡中,足下升腾而起的万千光映照她金衣耀目,如同冉冉升起的太阳。然而,这阳光却是迟暮而隐含沉郁之气,连带她露出若隐若现的一泓秋水似的双眸,也仿佛死人头盖骨上的空洞。
陆栖淮隔空与她对望,只觉得对方的视线锐利如实质,几乎将他洞穿,然而,他面色平淡,只是悄然挺直脊背,毫不闪避地迎上她的视线。
“你看出来了?”金夜寒被埋没在漫天的蓝色冷焰中,声音也是冰冷而飘渺的,仿佛雾中霜刃,带着奇特的压迫感。
陆栖淮竖掌向她行了半礼,淡淡道:“看出来了。”
他手指无声地扣紧了祝东风,下一刻,居然不惜用自伤的法术强行拓宽了筋脉,疲乏一扫而空,真气在经络中回环流转,充盈四肢百骸,默了半晌:“愿助一臂之力。”
“归来人,你会的可不少。”金夜寒手指横在胸前,虚虚地放在短笛上,并未吹奏,“不过,还不够。”
陆栖淮听到她奇异的称呼,眼神微微闪烁了一下,随即冷然:“金楼主不在一炷香之内行动,还要等到什么时候?”
他落定在高台上,与昔日叱咤风云的金衣楼主并肩而立,眼神深邃地凝视着下方千万道亡灵交汇而成的蓝光。生死之诀的大战在即,他的神思却有一瞬的恍惚,侧耳倾听着风里的声音。
南离古寺是天上之河的终点,河水流淌的声音在头顶呼啸掠过,那里是南离大部分亡灵的归宿,却不包括长眠在神像下的那些。
陆栖淮一眼就看出来,神像下数量众多的,不是普通的亡魂,而是怨灵。其中或许有夺朱之战里牺牲的岱朝士兵,更多的,却是战败的隐族人。
——原来,夺朱之战的落幕居然是这样,凝碧楼主以身为饲,和亡灵一同长眠地下了么?
陆栖淮如是猜测,忽然一凛,提剑而上,直直地一剑飞出,穿心将金夜寒钉死在高台角落:“不对,你要干什么?”
下一瞬,冰冷的阴寒之气猛地从他唇齿耳鼻间侵入,陆栖淮手指刚刚来得及触碰到祝东风,忽然全身巨震,止不住的寒意寸寸冰封了他的每一寸经脉。
他惊怒交加地抬头,咳出一口血来,终于坚持不住,在眼前黑暗再度来临的时刻,沉沉地昏倒在高台上。
天色将明,银河暗影,昏惨惨一片晕染开来,陆栖淮掌心的燃灯咒白光灿灿,居然压过了所有亡灵的蓝光。
第56章 生哀第七弦其一
南离古寺前,他们被黑暗吞没的时候,夔川城汝南大道的最深处,正是流月无声,夜风穿巷。
帘下竹影疏疏,一庭娇花映着月色灼灼。这是凝碧楼里最高的宅院,和凝碧楼主居住的白楼毗邻。
桌上青灯如豆,林青释手指停驻在古琴上,久久未曾拨动,纯然深碧的眼瞳里流露出微弱的波动:“琴是好琴,只是名字太伤感——”
琴上有几处烈火灼烧的焦痕,他轻按第七根琴弦,指尖滑过,弦音杳然:“须怜,须怜,卿须怜我我怜卿。”
“谷主,忧思伤身,先喝药吧!”幽草立在他身后静静听他讲话,这时双手捧着玉碗上前,小心地端起来抿了抿,确定温度适中才递到林青释手中,“快喝,等会儿亮了。”
这药极苦,就算是林青释长年浸在清苦的药罐子里,喝的时候仍然双眉微微蹙起,幽草细细端凝着他,心中一时间如同打翻泼墨,渐次涌起说不出的滋味。
摇曳的烛光笼上林青释清俊的侧颜,收拢着的半边长发下,隐约是深碧色的流苏。那一束细细的青色流苏下面,缀着小小几颗清光晶莹的凝碧珠——幽草知道,谷主出谷行医后,有时应邀去给朱门大户行医,会收下一颗小凝碧珠作为诊金。
青丝空悬,宛如心索缠绕相连。
那么,谷主的心间,是否也有无数根丝线束缚着他,紧紧绑缚住他,和一段与凝碧珠密切相关的刻骨往事?
幽草心绪复杂难言,抬头看了看林青释的眼瞳,他这时摘下了日间覆眼的白绫,微微笑着,眼神却涣散,仿佛穿墙而过落在很远的地方。他的眼瞳是深碧色的,没有半分光芒,折射不出这个世界的任何斑斓。
尽管是对着他空荡荡毫无焦距的视线,幽草忽然感觉到奇异的压迫力,只是一瞬,从心头一掠而过。
是错觉吧?她想。
然而,下一刻,她忽然惊骇地瞪圆了眼,林青释忽然左手一挥,琴上第七根弦轰然断裂,抖成笔直的利剑,凌空飞出,唰唰连声,猛地刺破门帘,发出一声清脆的交击。
“何楼主夜半过门而不入,并非君子所为。”林青释含笑着缓缓拂落衣上的点尘,仿佛只是对故友的一声问候。
幽草听着,心却沉了下去——深夜前来的,居然是凝碧楼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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