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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千秋 (江听夜)


玉温絮聒的声音打断他的思绪,中年人黝黑的皮肤上满是崇敬的神情,看着峻岭肃然:“这条路啊,是殷家派人修的,如今殷家不在了,我们却都还记得它。”
“十多年前的战争里,死了多少人啊!南离死了驻军两万,中州来的军队死了三万多,还有从更南边来的支援我们的军队,也死了许多人……”玉温嘶哑着嗓子感叹,“后来神官,在驿路两旁竖立了一百零一面石碑,一百块分置在路两旁,最后一块在驿路的尽头。”
“碑上面刻着亡者的名字,叫锁故石”,玉温手往前一指,“喏,你们看,前面那里就有一块。”
沈竹晞不动声色地听着,转头看向路旁,果然前方不远的地方,有一块石碑,宽二尺,高三丈,看起来像是静立在坟墓前的翁仲石像,眉目含敛,如同低垂下首的神祇,默不作声地在风雪中守卫这绵延不绝的驿路。
石碑不知是什么材料做成,比雪还冷,因此落雪不沾。碑身一周都密密麻麻地刻满字符,日夜长风侵蚀,自己已看不清楚,唯有最下方鲜红的朱砂醒目已极,看起来竟是清晰如新。
“殷景吾?”沈竹晞失声惊呼。
朱砂印下盖着的名字,一笔一画的小篆,就是殷景吾!
这个名字在来的路上被云袖和陆栖淮提起过无数次,他知道,这是他曾经的同行者,如今是平逢山的神官——整片风岸古地最神圣、法术最至高无上的地方。
殷景吾忽然被从传说中抽离,摆在他触手可及的地方。
沈竹晞屏住呼吸,听玉温语气有些斥责和惶恐:“公子是外地人不知道,我们南离,对神官敬若天神,从来不敢直呼他的名字。”
“这里的锁故石上,当朝皇帝不能落款,凝碧楼主不能落款,即便是当时和神官一同来南离古寺的撷霜君、云袖、林道长,他们虽然是英雄,也落不得款——只有神官大人可以!”玉温崇敬地按住心口。
陆栖淮听着,面色不易觉察地微微一变:“为何?”
玉温的手指定定地指着无穷无尽的雪山,又回身望了望身后同样的雪色:“传说南离古寺下面,长眠着一座镜中之城,当年这里死了多少人,镜中城里又有多少亡魂?”他喘了口气,“若无神官作法来镇住,南离人民岂能安心地过日子?”
听到镜中之城,沈竹晞微微蹙眉,联想起琴河里的亡灵城。他心念电转,忽然奇道:“你一个普通百姓,怎么知道这么多?”
玉温蓦地大笑出来:“公子是第一次来南离,不清楚也是正常——有关神官和他三位同伴并肩杀敌的故事,早已经是南离流传甚广的神话,白衣如雪的林道长,机变无双的撷霜君,倾城绝色的云袖,同心所往,同去同归,你去问问,南离可有谁不知道吗?”
以前啊,又是那时候……沈竹晞缄默不言,想要说什么,最终还是顿住了。
或许能从这些南离人口口流传的故事里,窥得一丝当年故事的影子。他扼腕微微叹息着。
轻细的女子声音忽然冷笑起来:“同去同归?那可未必。”
云袖不知何时已醒了过来,陆栖淮将她扶在身前,半拥住她,脊背微微后仰,留出守礼的距离:“好点了?”
云袖眨了眨眼,点头,再看向玉温时,眸中却冷意交迸,隐隐要溅出火星来。所幸向导在最前方默默带路,没有回头注意到她。
一路上,不时见到锁故石,深灰色的石碑点缀在茫茫白雪中,分布在道路两侧。瀚海雪原上长风凛冽,大雪飘摇,碑身上的字迹早已被腐蚀殆尽,只有最下方的朱红印记始终鲜明。
那一方“殷”字红得滴血,透过重重时光的帷幕,沉沉地落进来人的眼里。
“看那里!那里有两个朱砂印!”沈竹晞忽然叫道。
陆栖淮看过去,眼神便是微微一凝,在风雪中,整个人僵住了。
最下面那一方小小的朱印,赫然是个不甚纯熟的篆刻,隽秀轻灵,像是出自女子的手笔,刻着“阿槿”。
陆栖淮提着缰绳驻定在原地,紧紧地盯着那两个字,一时间居然忘了行路。
云袖发现了他的异常,秀眉一颦,有些艰涩地抬起手臂,按住他眉心:“怎么了?”
陆栖淮向后一闪,神色如常,抿唇道:“她是我徒弟,被送来平逢山学法术。”
“啊?你还有徒弟?”沈竹晞大吃一惊,转过身来,将陆栖淮上上下下扫视一遍,愤愤不平,“这么大的事,你居然不告诉我!”
几十日的并肩同行,他本以为自己对陆栖淮已经有足够的了解,却发现对方的过去就像是一块拼图,他只触碰到边角的两块,而剩下的,被那人牢牢锁在心底。
“朝微”,陆栖淮抬眉淡淡道,“我是没说,可你也没问我。”
沈竹晞讷讷点头,瞪他一眼:“以后我不问,你也要跟我说!”
陆栖淮失笑着点头,忽然断喝:“朝微,小心!”
他勒住缰绳,足点马背,长身跃起,祝东风从后背一刹出鞘作响,他抬腕铿然相击的一刻,轰然落下的冰棱应声而断,在空中轰然炸裂。

第48章 狂心入海市其二

沈竹晞毫无防备间,被沁凉的雪水落了满头满脸,沁入口鼻,连连咳嗽。他扯过陆栖淮扔来的布巾,把脸上细细地擦了一遍:“咳咳,陆澜,刚才怎么了?”
陆栖淮神色端凝,一言不发地抬头从空荡的天穹下扫过,最终摇摇头:“是个巨大的冰棱——怎么会忽然出现?”
白茫茫一片间忽然出现了房屋的轮廓,远远望去,影影绰绰的一大群,很是气派。他们转过了两对锁故石,从房屋的正门前经过,才看出了来,这是比琴河唐氏还要富丽堂皇数倍的府邸,绮阁琼楼,如今坍圮满地,断壁颓垣掩映在长风飞雪间。
冷风席卷着刮下漆金牌匾上的一片雪,露出一个殷字。云袖诧异道:“这里是曾经的南离殷府!”
“没错,就是这里。”玉温接口道,“不过,现在已经是殷府遗址了。”
中年人饱经风霜的面容上蓦然抿出深深的沟壑,他苍枯的手指合拢,远远地向颓败的废墟行了一礼,介绍道:“从前可以从四面八方直通这里,如今从殷府往中州十八地的路已断,只能从瀚海雪原绕行,也没有什么人来了。”
“殷府如今活下来的人,就只有我们的神官。”他声音低低地,熟稔讲出流传许久的掌故,“传说,殷府从前有一株木头,三位,你们见过这样的树木吗?”
他做了个夸张的手势:“根系庞大,差不多有一里。”
“一里?那该是树林了吧?”沈竹晞不可思议地感叹。
玉温却笑笑摇头:“不,那是一整棵树,独木成林。传说,是殷府的先人种下,几千几百年传承过来,泽被子孙,荫及后世。”
“不过,南离人都知道,殷府被灭的那一日,这树通灵,悲愤之下忽然开始作妖,凡是路过的人,都害了病。几百人来砍它,仍是岿然不动,甚至随砍随长。”玉温按住心口似乎仍是心有余悸。
“后来呢?是不是神官来施法镇压了树妖?”沈竹晞问。
“不完全是。”玉温摇摇头,一字一句地纠正了他,“还有神官的好友,那位姓林的道长。林道长和那时候还用剑的神官一起,只一剑,就把树妖砍死了。”
“说来也奇怪,树妖倒下后,流出青碧色的汁水来,流了整整三天,像是淌眼泪。”玉温煞有介事,“我们南离的一草一木都通灵,如人一般有情有义。”
“心非草木,却作无情。”陆栖淮淡淡地说了一句。
玉温不知道他说的是什么意思,不敢贸然接口,一行人便纷然静默下来,只有长风席卷衣袂和长发的声音渐次淅沥。
“啊,又到海边了吗?”云袖忽然听到隐约的涛声,悠远而空旷,一声声轰然拍响在广阔无垠的堤岸上,回荡在耳际。
沈竹晞也凝神细听,诧异道:“哪里有海?没有波浪声啊?”
玉温明白过来:“刚刚的声音,姑娘听到了?”他侧耳细听,发觉自己没有听见,神情明显地放松下来,“这里已经远海,姑娘听到的声音,是从天上之河来的。”
“天上之河?”云袖愕然问,“南离还有这样一处地方?”
玉温似乎迟疑了许久,点点头:“或许是有的,当然,只对于某些人来说。”
“从前南离古寺还没出事的时候,我在这条路上走了几百遍,却从来没有缘听到天上之河的声音。”玉温遗憾地叹了口气,“这辈子我或许怎么也听不到了。”
“什么意思?”云袖隐隐不安,看向他。
玉温深吸一口气:“在南离世代的传说里,天上之河叫无底海,是归墟的一部分。”
“归墟在地底三千丈深处,无底海再更深的地方,深到极限,所以回到了天上——我们南离将它称为天上之河,这条河不存在于阳世。”玉温点着水烟杆,吸了一口,抬头崇敬地看着头顶的天空——此刻,雪霁天晴,明亮的阳光毫无保留地直洒而下,最深处金色耀耀,猎猎扬扬,锦簇着湛蓝高远的天宇,那里古往今来,万载不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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