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自小就中了血毒,是个药人,居然不知?”最后一句话被湮灭在雪亮的剑光里。
再后来,殷景吾听到消息后,把自己关了一整夜,出来之后就性情大变。烽烟的迷雾中,这样的死伤太多太多,那年,岱朝的军队死了近三十万。
而他们斩妖除魔的一行,也是在那之中缓缓成长起来的——殷景吾丧失亲长,撷霜君被迫到绝地而拔剑,云袖孤身一人闯天堑,而他眼睁睁目睹故友葬身烈火。
便是这样的生离死别,这样的痛彻心扉,将他们锻造成了无往不利的兵刃,终于所向披靡,无坚不摧。
心无所挂,故万物不能挂;
万物不能挂,则万人不能敌。
现在隔了多年回想,当时的悲愤欲绝,如今也不过是绵长痛楚的霏霏细雨。然而,林青释清楚地记得,或许永不能忘,一切改变的开始,就是因为那一场殷府后花园里和纪长渊的会面。
长风拂面,林青释缄默着握紧了手,缓缓从记忆之海中抬头:“姑娘,对于他来说,死亡是最好的归所。”
“而你在凝碧楼身居高位,所能做的,无非是在你把剑指向一个人之前,想一想,是他错了,还是别的所有人都错了。”他如是说。
朱倚湄从未想过这样一番话,此刻竟怔在那里,思绪翻涌,不能成言。然而,思绪忽然被截断——
风里尖利的哨音陡起,朱倚湄神色一凝,仰头看去,碧空中鸽子飞过,盘旋而下,脚上绑着竹管,在飞舞中,哨音遍及四方。
这是凝碧楼中紧急传讯的方式,朱倚湄手一扬,匆匆解下鸽腿上的竹管,扫了一眼,脸色大变。
“我们事情有变,告辞。”虽然十分焦急,她语声仍然力持平稳,简短地说。
随即匆匆扬鞭,带着休息好的黎灼一干人飞驰离去,达达的马蹄声穿破了满地烟云。
然而,先前拉住幽草谈话的少年,短短时间内竟似已和她难舍难分,落在最后,满面绯红,频频回头。他因为畏惧楼中的铁令,只转身一个小小的弧度。
眼看他就要落后同行者一大截,幽草忽然拔足追上去,从怀里取出一朵绯色的花塞进他手里,少年脸上也一片绯红,与花相映,“拿去吧,不枉相逢一次,这花终年常鲜,想起我的时候就看一看。”
林青释静默旁观,拂落衣襟上落下的二三草木,在子珂的搀扶下起身。
在车厢内静默良久,林青释忽然道:“幽草,你不该追上去,把我们谷里的‘双萼红’送给他。”
多年前,他入主药王谷的时候,从远方的璧月观废墟边带来了踯躅花的种子。截然不同的气候里,他以为花是种不活了,第二年却开满山谷,猎猎扬扬,只是颜色变成了大片浅淡的绯色,花枝也从并蒂变为孤零零一朵。
一朵花,他却取名“双萼红”。双萼红摘下后,清香萦怀,多年不谢。
每年花开时分,他独自躺倒在花丛中远望,倒在花树下醉饮自酿的酒,直到洒了满衣满身,或是子珂怕他着凉,坚决地过来制止了他。
在谷中的悠长岁月里,他一个人无念无想,竟也算得上岁月静好。
林青释将手按在缎带上,仿佛是为了感知眼瞳的跳动:“你明知日后不可能再相见,就不要给别人留下念想。”
他淡淡道:“你无心的作弄,或许会让别人怀想了一辈子。”
“如今虽然不像是七年前,纷乱的帷幕却已经悄然揭开了。乱世里,人身不由己,若要干干净净地来去,莫如快刀斩断羁绊情思。”林青释仍是在微微抿唇笑着,清风朗月中却有惊人的洞彻与慈悲。
幽草没想到谷主说出这样的话,一时间聪慧尽去,讷讷不能言:“我……”
她忽然鼓足勇气,问:“谷主,你也有过这样子吗?”
“我是说,你也曾对人许下过注定无法实现的承诺吗?”她补充。
林青释颇为意外她会问这个问题,蹙眉思索许久,就在幽草忐忑不安想要放弃询问的时候,忽然听到他低低地说,和平日清淡如水、暖如阳春的声音完全不同——
“有过,不止一次。”
林青释已经很久不曾想起有关这位故友的事,有意无意的,将那人埋在心底最深的地方。然而此刻,所有事如柔软花下的利刺,被幽草的一句话毫不留情地翻出来,而他缄默地伸出手来,试图握紧指间回忆的流砂。
确实握不住,也永远握不住。
故事里的另一个人已经死了,林青释曾亲眼目睹对方家族的府邸葬身在一片火海,却只能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地持剑。撷霜君和云袖一左一右将他死死按住,最后他被击昏了,醒过来的时候,一切都结束了。
少时拜入道门,师傅曾说,死在火海里的人,灵魂永世都将困顿于红莲劫火,不能翻身。
林青释后来想起这句话,沧海不在,时过境迁。他怔怔地怆然地立在药医谷的风雪中,迟到多年的泪水终于滴落下来——如果是这样的话,当初那个连剑伤都要哭一哭的小少年,死后辗转幽冥。会有多疼呢?
方庭谢氏曾经的少公子,谢羽。
林青释第一次见到谢羽的时候,他还是望安小道长。
那年,他奉师父之命,短暂地离开璧月观,去山下为一户人家除去邪祟。完成之后,那户人家不容他拒绝,感激地塞了许多精致的衣食在他怀里,于是在回来的路上,他没有御剑,只是静静提着东西行走在山路间。
“小崽子!我看你能跑到哪里去!”狠厉而粗犷的声音惊破未晞的晨露,一阵兵刃破空的声音,突兀的外来客闯入了山间。
有血腥气!林望安心一紧,将手里的东西埋在树下,悄无声息地提剑走去。
他往前走,听到污言秽语的咒骂之声愈发强烈,夹杂着最前面脚步跌跌撞撞奔逃的声音,眉头紧蹙——他听出来了,居然是一群人在追捕一个少年!
所有的人声忽然停了,取而代之的潺潺山溪流动的声音。
林望安将手按在前方滴翠的高竹上,不知那里发生了什么,正要拨开挡眼睛的几根竹看个清楚,忽然,奔跑带起的疾风如利刃滑过脸颊,一道身影踉踉跄跄地窜上来,猛地将他连带扑倒在地。
骇人的血腥味从口鼻灌入,这人重重地压着自己,林望安隐约感觉到他腹部黏腻的伤口处正不断往外淌血。他抬头看去,大惊失色——少年满脸血污,说不清有多少道伤痕,眼睛却是熠熠发亮的,灼灼地盯着他,似乎是在说着无声的期盼。
——你救救我好吗?他的眼瞳如是说。
林望安听着越来越近的脚步声,暗暗握紧手中的渡生,一边抬手示意他从自己身上爬起来。少年手撑着地,勉强想要站起,却双腿一软,重重地跌落在旁边的泥地里,似乎是泥土渗进了伤口中,他按着腹部,低低地呻吟叫唤起来。
少年已经是强弩之末,然而他一坐起,手指就紧紧地扣着长剑,警惕地看着竹子那头的方向,整个人如绷紧到极致的弓弦,仿佛随时都会断裂开。
从八方围聚过来的总共有十三人,沉重而断续的脚步声,显然他们也受了伤。林望安清啸一声,拔剑而起,白衣猎猎,盘旋着从高竹上掠过,轻飘飘落在一人的肩头,重重一踢他后颈。瞬时间,他如翻卷的雪鹤急速掠过,手起剑落,干净利落地挑断了那一群人的筋脉,将他们围聚到一起。
“走吧。”林望安拭干净剑刃上的血,青葱手指映着绰绰剑光,挑眉道,“我放你们走,你们快走,以免我后悔了。”
然而,出乎他意料的是,那一群战败的人面如死灰,筛糠着匍匐在地,像是没有听到他的话一样,忽然剧烈抬手,往自己天灵盖上一拍!
在四溅的鲜血中,林望安满目骇然地看着这惨烈的场景。虽然已被他断了筋脉,这些怀了必死之心的人,居然还是猛地震碎了心肺。
“他们没有杀死我,若是回去,会受到必死更可怕的处罚。”少年提剑扶着竹子走出来,眼瞳中充满激荡悲哀的情绪,不像是一个少年该有的样子。
林望安看出来他满脸饥色倦容,从树后面翻出吃食塞到他手里,忽然微微蹙眉:“你这么脏,不去洗一下吗?”
少年依言跳到山涧里洗濯,泠泠的泉水触碰到新伤,他一面洗,一面嘶嘶地叫唤。林望安在岸上慢条斯理地吃着糕点,随手翻出一件长袍掷给他。
“你洗好了,来吃点东西吧!”林望安伸手取了盒子里最后一块糕点攥在手上,一边抬头看他,“这个梅萼糕不错。”
少年洗净之后,眉眼明快,锋利如刀,披着湿水的绣金,颦笑间掩不住的风流气,显然是富贵人家的小公子。林望安看着他玉雕似的脸容上布满细密的刀伤,心中忽然微微一恸,叹气道:“那些来追你的人武学远远不如你,你怎么差点被他们杀死?”
第45章 持子厄珍珑其五
少年大口吃着手里的糯米糕,随手开了坛酒往嘴里灌,没顾得上回答他的问题。他吃相风卷残云、狼吞虎咽,没有半点世家子弟的清雅,林望安生怕他噎住了,伸手去拍他后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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