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叫子珂,不爱说话。”林青释眉间蕴起暖意。
“咦,邓公子呢?”沈竹晞注意到自己问出这句话的时候,林青释眉间微微一凝,面上却仍是清淡如月的笑容。
“他在天亮前就已经走了。”林青释道。
“韶音他军务在身,与我们不是同一路人。”他抬手缓缓从眼上的白缎上掠过,无血色的唇紧抿在一起。 他道:沈公子,于情于理我都该与你们同去。”
语声住了一住:“只是我如今残废之身,只怕帮不上什么忙,还成了你们的拖累。”
“我自三年前出谷以来,和子珂、幽草到处行医,能过一日便算一日,救得一人便是一人。我实在是无心无力再卷入你们中的事了——”林青释声音单薄到毫无波动,从沈竹晞的方向看去,只能看到他轻颤的双肩。
他道:“沈公子,你与云袖不过是萍水相逢,倘若你只是要找回自己的过去,除了去南离古寺,还有无数种方法,你实在没必要再入这么混乱的事情中。”
沈竹晞注意到他说的是“再入”,默了一默:“听说我从前和云姑娘是好友,何况我已经答应了她,不能看她三个月之后死去。”
“不要讲从前你的事,那个你是梦中身。”林青释冷冷道。
他忽然轻声恳求:“沈公子,我有个不情之请,我能摸一下你的脸吗?”
“我看不到,却想知道你是什么样子。”他补充道。
“好”,沈竹晞缓缓点头。
微凉的手指一寸一寸从他面颊上抚过,带着些沁人的清苦药香,从鬓角缓缓向下游移,那只医者的手向来冷定如铁,如今却有些微地颤抖,最终停驻在他颈间细碎的纹路上,凝住不动。
他颈间有线丝丝缕缕的纠缠在一起,和少年眼瞳相近的琉璃色,不是细细发觉,便察不真切。林青释手握上去的一刻,丝线轻逸地一颤,从他指缝中滑走。
“沈公子,这是什么?”沈竹晞讶异而失措地看见对方近在咫尺的碧色眼瞳中有情绪万千,一时间竟忘了答复。
——这双懵懂的盲眼,居然能不言不语地表达出如此洞彻而直击人心的情绪。
“这是什么?”林青释又问了一遍,声音却颤抖得像风中细碎的沙砾。
“我也不知道。”沈竹晞拍拍他的手背表示安慰,话音一顿,“从我有记忆起,便一直存在了。”
林青释“嗯”了一声,退回去静静坐着,便又是那个素净从容的药医谷主。
他抱紧了怀里的暖炉,似乎是在思考着措辞:“你武学一道虽然不错,至多也不过与我相当,并且你兵刃还使得不顺手。”
沈竹晞奇道:“为什么都说我兵刃不顺手?我觉得还好啊。”
“从前的撷霜君,用的不是这个。”林青释解释道,“撷霜君的刀永远地遗落在那座死城里”
林青释不再多讲兵刃的事,他一指床上撑身坐起的云袖,解释道:“有许多术法,比如郴河云氏的镜术,南离殷氏的逐流,还有最近一位吹笛子的黑衣公子不知道叫什么的术法,都不能用武学来强行破除。”
“吹笛子的黑衣公子?”沈竹晞问道,想起了陆栖淮。
“据说这位有一竿笛子,笛音可以控制人,退敌伤人那都是小事,只怕他用来控制别人做事,比蛊术阴灵还有用得多。”林青释合掌,“我也只是看病间隙听旁人说来的,未必能当得了真。”
“旁门左道。”子珂忽然插了句,是清脆的少年音,带着点轻慢。
“子珂,不要乱讲。”林青释阻住他,忽然一颔首,“刚才说的这位公子,恰是昨天送你回来的那位,说是要和你一道去。”
“你没意见吧?”林青释微一颔首。
“子珂,将人放进来。”他手指无声地在渡生的剑刃上掠过,一言不发,却隐隐是一个防备的姿态。
子珂早已耽耽地盯着窗口的绰绰人影很久,这时猛地拉开窗,来人黑衣猎猎,长身跃进,施施然落在沈竹晞面前。
“你”,沈竹晞只说了一个字便顿住了。
那人逆着光笑起来,顾盼神飞,眉眼入画,他向沈竹晞伸出手:“我和你一起去。”
第210章 未卜此生休其五
“她是林谷主的故友。”邓韶音到底是久经沙场的将军,艰难地动用意志力让自己快速平静下来后,立刻抢在林青释前面说。林青释配合地不提这件事,只是抽出一张纸笺:“沈公子,你且放心,既然是她,那我一定竭尽所能帮到底,现在已经天晚了,你赶快去旁边的枢问堂配药,我把药方写给你——”
幽草上前为他磨好墨汁,林青释展开纸笺,一笔一画地记录,他虽然是盲人,可是运笔如飞,丝毫不迟缓:“红荒冷一钱、星蕊三朵、零朱一对……”幽草接过纸笺塞给沈竹晞:“枢问堂是凝碧楼下属的,都是免费供药,各式药材应有尽有。你快去吧。”
等青衫少年推门走远,脚步声终于消失不见,林青释转过来,无声地击了下掌:“云沾衣?沾衣你还好吗?我觉察到你已经醒了,你是有什么话不能告诉沈公子吗?”
沾衣是云袖的字,他们当年四人,他、云袖、撷霜君、殷景吾互为挚友,称呼彼此就都用字号,毫不拘泥。如今林青释再一次见到这位以为已经埋在泉下的故友,内心万般感慨翻涌,反倒说不出话来。
云袖挪动手臂,想要撑起半边身子,幽草眼疾手快地扶住她,递过半杯水喂下去,她这才觉得嗓子里火烧火燎的灼痛感缓解了很多。她盯着对面两人,那种奇异的打量眼神让邓韶音心头一跳,听到她问:“我知道,你们是林望安和邓韶音,可是我不记得你们了。”
“我只记得这个名字,望安,我知道你从前是我的好友,我们和撷霜君、殷神官一同行走世路的,可是我不记得发生过什么事了。”云袖抱着水杯,满脸茫然,“但是比撷霜君好,他什么都不记得了。”
“撷霜君?”林青释听见自己的声音抖得像一盘散沙,“你这句话是什么意思?你说他还活着?他没有死?”
“望安”,邓韶音一手搭在他肩膀上,因为过度紧张甚至换回了原来的旧称呼,他沉默着久久不语,再开口时,不自禁地放轻了声音,低低地说,“刚才那位沈公子,其实就是失忆的撷霜君。”
林青释僵在那里,转头用空荡荡的碧色眼瞳对着他,仿佛想验证这句话的真假。他默然无语良久,直起身,缓缓把脸埋到掌心,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低低地说:“那可真是太好了。”
恍如梦呓地又重复了一遍:“那可真是太好了。”
在时过境迁、斗转星移之后还能再相逢,纵然已人世全非,只要知道当年旧友还健在,已经太好太好了。林青释平日那副静如止水的平淡模样早不知道被抛到哪里去了,他蒙脸的手微微颤抖,仿佛是在无声地啜泣。
“我,我也觉得很好。”云袖手足无措,低声安慰,忽然觉得眼眶也隐隐发涩。
过了许久,已经平静下来的林青释缓缓抬头,认真地追问:“你是怎么中了青萝拂剧毒?之前这七年你在哪里?撷霜君又在哪里?”他扬起手,“沾衣,得罪了。” 语毕,他接过递来的十二根银针,小心地在幽草的帮助下用药水蘸了蘸,然后缓缓抬起手,可是指尖的动作却极为迅速,银针惊电般地刺入她全身关要部位,不偏不倚。
云袖因为剧毒之痛而变得粗重的喘息声渐渐平稳,她道:“撷霜君这七年怎么过的,他自己也不知道,我当然也无从知晓。反正我就是睡了七年,醒来时就在深山中,幸好身边还有纸条记录了我的名字和身份,慢慢我也能会想起一些过去的事。”
“你的记忆有损?”林青释陡然感觉到不对起来,手颇为小心地虚浮着,掠过云袖的后脑,摸到三枚冰冷如铁的东西,幽草一看,便脱口惊呼:“谷主,那是金针!”
“居然是金针封脑。”林青释脸一沉。
金针封脑之术甚为骇人听闻,其中开颅、置针、挑筋、缝线、养愈,每一步都不能有丝毫差错。便是他作为医术冠天下的药医谷谷主,也只有三成把握能保人平安。然而这种手术,不仅可以封存记忆、还与神智清明,还能压制住身体内的毒素、病痛,暂缓发作,苟延性命。
——虽然这样的法子太过凶险,但无数想活下来的病人仍旧趋之若鹜。可也正因为太过凶险,早在七年前就被列为了禁术。
没想到,这样的禁忌之术,如今竟在故友身上尚存,是谁胆敢施这种法子又不出差错?
林青释扣住她手腕细察:“沾衣,这三枚金针大概是七年前种下的。你还记得我,可见是后来私自拔过金针——原本有人用金针封脑之术为你镇压住青萝拂的毒性,你记忆只恢复了三四成,毒性却已挥发七八。”
云袖答:“我不记得那时的事。”
林青释问道:“你还剩下多少?”
“七年前离开南离古寺之后的事,你还记得多少?”他有些不忍,补充了一句,“慢慢说,不要紧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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