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看不见,空气中却有难以抑制的血腥味弥散开。错身而过的片刻,林青释听见他袖间长刀划过鞘脊的声音,夹杂着两道深浅不一的喘息声。
有个受了重伤的人。
“要帮忙吗?”他按着心口沉沉地问。不期然,一开口凉风从洞开的车窗侵袭入齿舌间,他将手拢到唇边,低低地咳嗽出声,手指僵冷着覆上双颊。
便是这愣怔的一刹,那人已疾驰而过。车窗被重重地阖上,有道声音轻曼地吩咐赶车人稍停片刻,转向他时却带着些责备:“林公子,怎么又开窗了?”
微微蕴含着怒意,来人掀帘子进来顺手塞了暖手炉到他怀里,斥责道:“我还以为你要休息,特意到外头去一并赶车,没想到我才几刻钟不看着你,便又吹冷风了。”
林青释抱着暖炉缓了口气,倚在软垫上往旁边挪了挪,让出空位:“哪里有那么孱弱,不要紧的。”
“我怎么说也是医生——或许还是全天下最好的医生,自己身体什么样子,我再清楚不过了。”他垂下眼眸,续道。
“林谷主这样,真是砸了药医谷医治百病、妙手回春的金字招牌。”邓韶音一掠衣衫在他身旁坐下,似笑非笑地开口。
“……”林青释沉默,忽而又敛眉笑道,“韶音,我发觉你一生气,便喜欢叫我林谷主。”
“别转移话题!”邓韶音怒道,伸手攥紧了他的手腕,察觉到手掌所触的冷得像一块冰,又瘦削到两指便可握紧,忍不住眉头紧蹙,“你怎么完全不在意自己的性命?我第一次见你的时候,你完全不是如此……”
“对不起,”他自觉失言,有些讷讷地别过脸去。
他怎么会无端地提到初见的事?
那样潜埋在内心最深处的记忆,早已是两个人默契地下意识忽略的故事,却没有随着时间渐渐消弭,如今一旦破土而出,竟是鲜活如故。
便如许多个深夜,他一人在靖晏将军的深宅府邸里难以入眠,挑灯披衣坐起,这些他释怀的、不愿释怀的,回首的、再难回首的,都像是窗外汩汩流动的夜色,寂寥而悠长地一圈圈缠绕进心底。
陌上少年足风流,打马初逢的时候几句晏晏谈笑,联剑并辔千里的肝胆相照,只些微的亮色,却足以穿透整片晦涩的岁月。
邓韶音压抑住到唇边的一句喟叹,察觉到掌中的手指猛烈地颤动,他侧过脸,看见林青释嘴唇翕动,讲出来的不成词句,面上常有的如清风朗月的笑容霎时如同杯盏轰然落地,碎裂地干干净净。
过了好一会,林青释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初见时,我当然不是这副模样,可你,当年鲜衣怒马的挽华公子,同如今的靖晏少将,难道有半分相同吗?”
他语声微微含着讥诮,神色间却清淡如水,毫无波澜,空洞无光的瞳仁透过白绫聚焦在他身上,明明知道他看不见,邓韶音却还是不自在地别开脸,没有直视那一双眼眸。
“倘若你还是挽华公子,咳咳,”药医谷主向来温文尔雅,如今却是真的有些动气。
林青释手指紧扣住手炉灼热的边缘,再度不留情地讽刺道:“如何做的出以死相胁的事情来?”
“够了,求你不要再说了。”邓韶音神色颓软地委顿在座位上。
他喃喃地重复了一遍:“不要再说了……望安道长,不,林公子,林谷主,是我做错了。”
他早该知道的,如今这般相对缄默的局面,有大半是他一手造成的。
第4章 葳蕤旧日行其二
三年前,他带着七枚回春令和重金登门药医谷的时候,他们之间,就有什么永远地终结了。
药医谷在荒僻的梦泽江潮里,非轻舟小楫不能抵达。那场天下皆惊的战变后——他现在都不能回想那期间发生的二三事,只大致地称呼一声“那场事变”,那之后,药医谷老谷主病逝,谷中一个不知名的外来 弟子传其衣钵,潜心研学医道,后来做了下一任谷主,是为药医谷第四任谷主林青释,字十念。
青词释酒,十念皆安。
不论哪一个,都再也找不到一丝一毫昔日长歌当哭、天地浩然的林望安道长的影子,是以,邓韶音提着一年份的回春令登门拜访的时候,全然未曾想到会遇见故人。
还是他最想见却也不愿意见到的那位。
林青释做了谷主后,新设了回春令,一年由谷中弟子发出七枚,持令者上门求医,无令则不治,绝不出谷行医。邓韶音尾随着发放回春令的弟子一面一面地收集令牌,又擒住对方问得药医谷的下落,当即提着一箱紫锦贝和奇珍玩物若干上了门。
药医谷里的雪封了千树寒碧,他看见轻裘缓带、临风静立的人,手里的玉匣轰然坠地,七面回春令骨碌碌滚落脚边。
“药医谷主?怎么会是你?”邓韶音骇然地隔着门前的石阵问道。
“你还好吧?”
“这些年你是怎么过来的?”
“那时候,还有人存活下来吗?”
他一迭声地问着,全然忘却了自己来的目的,胸中情潮翻涌,一时间恍若炭火炙烤,几近沸腾。
林青释掬起掌心的一捧落雪,隔着风雪遥遥地转向他,只一眼,却让他胸中的炽焰霎时冰冷下去,甚至全身都感觉到蚀骨的寒意。
邓韶音吞咽着风雪失声惊呼:“望安,你的眼睛怎么了?”
“放我进去看看!”他被困在阵中不得脱身,不满地说。
然而,新任的药医谷主只是长久地伫立在原地,盲眼中难以抑制的悲哀和苦痛一瞬涌将上来,将阵里阵外的两个人吞没。
“叫我林青释。”他终于说出了相见以来的第一句话。
一张嘴就有寒气侵入肺腑,他弯下腰来重重地咳嗽,额头从覆雪的枝头堪堪掠过。他勉力平定着呼吸,执拗地向邓韶音解释着:“我不认识你,休论从前的事,那个我是梦中身。”
谷里的侍女幽草走过来为他系上厚毛外套,眼神惊骇地定在邓韶音脚边的回春令上,道:“谷主,这个人有回春令,好多!”
她的心微微一沉,谷里发回春令的弟子还没回来,这人却已经提着一整年的回春令上门——这是什么样一个手腕通天的人?又有什么样令人为难的沉疴相待?她想要提醒谷主,却发现林谷主只是负手而立,静静地隔着一段距离与那头的人对峙。
林谷主衣袂猎猎,散落的长发在风中抖得笔直。他抬起手遥遥指着阵中的时候,幽草惊愕地瞪大眼,看见他周身一点落雪也无。
劲气,是劲气!
幽草曾听谷中的一位病人提过,知道这样纯发乎内心的劲气需要怎样纯挚凝厚的武学修为。她目光复杂地望向谷主,原来,清癯瘦弱的谷主,亦是身负绝世武学。
几年前,谷主拜入药医谷时,像是横空出世,什么过往都没有,现在细想来,谷主也必然有一段幻灭的过去,否则,怎么甘心拚却一身神通,幽居深谷行医。
幽草还待细想,思绪却被谷主的声音冷冷截断,这些年,他是从未见过这样冷锐的谷主,整个人像是一把待出鞘的长剑,像谷主墙壁上悬着的那把渡生剑。
林青释淡淡道:“不治。”
“谷主,这与理不合!”幽草急道。
“在药医谷,我便是理。”林青释抬手遥遥掐诀挪移了阵中的石块,侧身望了她一眼。
第5章 葳蕤旧日行其三
“邓先生中气十足,显然不像是负病在身。我实在是不愿再同你有纠葛。”最后一句话他说的很轻,却恰好清楚地落在邓韶音耳中。
先前初见时的激动、落寞与不解渐渐平息,邓韶音记起自己来求医之事,一咬牙,殷切地软语恳求:“林……林谷主,我已做了靖晏少将,将士间瘟蛊横行,拜托你前去行医。”
“靖晏少将,”林青释翻来覆去念了两遍,神色蓦然冷凝下来。
“好一个靖晏!”他轻叱道。
邓韶音身子晃了一晃,险些踏入阵外的险境,他脸色苍白,勉力维持镇定:“林谷主,我奉命镇守京城,请你……”
林青释断然打住他的话:“药王谷的规矩是从不外出行医,你不会不知道吧?”
他放缓了语调:“京城神医甚多,邓将军何必苛求我一个双目已盲、沉疴加身的废人。”
“不,不是的!”邓韶音的声音陡然尖锐起来,他意识到自己的失态,有些慌张地住了嘴。
他艰涩道:“你不是这样的。”
林青释只是静默地抿紧了唇。
“我本来也没想到是你,只是带了些俗物。”邓韶音抬了抬手里的箱子,清脆的金石交击声,许多珍贵名器都装在那里面。他打开取出一颗青碧色的珠子,在微阳下剔透如雪,曳动着清光万千:“我想这个你会喜欢。”
“凝碧珠。”他道。
林青释神色微动,唇畔似乎缓缓浮现出一丝极温柔的渺远笑意,却很快淡下来:“人都不在了,还要它做什么。”
“幽草,回去罢。”他拢进了领口,转身轻轻落下一句。
“谷主!”幽草却惊恐地拽住他衣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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