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我跟随他进了屋子,那间屋子地形最好,又是幢富丽堂皇的府邸,别的屋子之间也只剩断垣颓壁相连,站在那里,可以一览无余地一直看下去。我这才明白先前看到的灯光是什么,每一座房子里,都摆着几张案几,案几上疏疏地固定着几根蜡烛,虽然无风,火苗却诡异地动起来。”
“那人带我到这里后,就倚着墙璧盘膝坐下,仿佛是在打坐。我无事可做,就盯着那蜡烛看,我觉得自己看了有一个多时辰,蜡烛竟还是那么长,没有燃掉一点。”
“我定睛看了很久,突然看到蜡烛上空,青烟扭曲着蒸腾而起,袅袅中,不断浮现出歪斜的面孔来,有的只有鼻子,有的没有额头,有的只有半边脸,全都直直对着我!我连滚带爬地倒在那人脚边,抓住他衣角,求他就我一命。”
“我为什么要救你?我听见那人如是说,吓得几乎全身都没有知觉了,瘫坐着看那些怪异的脸渐渐逼近。我还听见尖利的嘶吼声,吱吱呀呀的,像是夜飞的蝙蝠。”
“最前面那张脸,只有一张嘴,他明明是透明的,我却看到血滴出出落了一地。我惊恐地双手乱挥向后退,一摸却是满手鲜血,后面的墙上也有许多张这样的脸!忽然,它猛地一口从我脖颈上咬下一块肉。”
“我疼得几乎要昏死过去,双腿乱蹬,就听见那些透明的脸怪不停地尖声交谈,我惊恐地看着他们在我身上咬出满身伤痕,终于忍受不住,昏了过去。”
“第二日我醒来的时候,天色已经大亮,我睁眼的时候吓了一跳,那人就站在我面前,手指紧紧卡在我脖子上。”
“我看清了他的脸,苍白得像鬼,一点人的暖气都没有。他似乎是在犹豫着什么,手指越收越紧,在窒息的前一刻,我大喊了一声,‘放过我吧!’”
“没想到就是这一嗓子救了我的命。那人听到了,忽然整个人都愣住了,猛地松开我,向后跌坐在地上,渐渐把脸埋到双膝之间,不动了。我以为他还在想着怎么样折磨我,却听见断断续续的声音,是他说的,他在说——”
“‘放过,不放’。翻来覆去就是这两个词,状若疯癫。我想趁他不注意走到门外去逃走,却看见他又站起来,眼露凶光地盯着我,我大骇,在他手举起来将要落下的时候,又大喊了一声:‘放过我吧!’”
“那人忽然呆住了,手就停在半空中不动了,良久,他忽然挥挥手,似乎是要放我走的意思。我不敢再多呆一刻,生怕他改变主意,踉跄地狂奔出来,跳上车走了。”
店老板连续地讲了这么多话,有些上气不接下气,他看着对面三人各异的面色,忙补充道:“这可不是我胡编乱造出来的,您们要信!”
他勾住领口嗤啦一扯,崩裂的面料下面,露出一道一道触目惊心的渗血伤痕。老板苦笑道:“这些伤口三年来从来没有愈合,我也时常想起那一夜的噩梦,只能穿衣服把它们遮起来。”
沈竹晞暗暗握紧了手指,三人相顾无言。
第195章 故人渐行人其八
刀剑相交,发出阵阵轻响。
沈竹晞点着房梁后退,横刀在胸,微微喘息。另一边,陆栖淮反手执剑,鬓角被汗珠濡湿,眉目间却仍是一派从容写意。
“本是伯仲之间,你的刀不太顺手。”陆栖淮笑笑。
沈竹晞颔首,犹自有些不甘心:“陆澜,没想到你剑法这么厉害!”
“以后倘若你我对峙,你可要手下留情啊。”沈竹晞半开玩笑道。
陆栖淮低头说了句什么,声音细碎地飘散在风中,沈竹晞没听清,凑过去问,他却不愿意再答。
“这剑叫什么?”沈竹晞虚握住他的手,葱白的手指从剑刃上细细抚过,剑穗纠缠在一起,一色如血,一色无尘,他手指拨弄了一会儿,抬头,忽然怔在那里。
陆栖淮正微微别过脸,只留下一半线条流畅的侧颜,他对着月的方向凝望,人沐在月华中,傍着脚下城郭里星星点点的灯火。
他看过来含笑的时候,沈竹晞看见他眼里波光点点,分不清是头顶上的星子坠落在里面,还是他眼底本来的冰融化了汩汩流动。
在这双眼眸的凝视下,沈竹晞仿佛受蛊惑一般地脱口而出:“陆澜,我是不是在哪里见过你?”
“祝东风。”陆栖淮沉声道。
沈竹晞怔了一秒,才反应过来他没有回答自己的问题,而是在说剑的名字。他评价道:“好奇怪的名字。”
“是那位像你的好友取的。”陆栖淮沉默了一会,说道。
“你还没回答我,我是不是在哪里见过你?”沈竹晞很是好奇,不依不饶地追问。
“我之前从夔川过来,倘若你也从那里来,在路上擦肩而过,也不是不可能。”陆栖淮淡淡道,一边收剑入鞘,“祝东风是好剑,可惜不大常用。”
听到“夔川”,沈竹晞悚然一惊,猛地跳起,“哎呀,我是来给云姑娘取药的,居然都忘了送回去。”
“云姑娘?”陆栖淮挑眉,“莫非是云袖?”
“你认识?”沈竹晞想起来路上云袖关于不得泄露身份的叮嘱,有些紧张地反问,“你怎么一下子就猜到了?”
“我们会是一段路的同行人。”陆栖淮沉声道,若有所指地看着他,神色忽转沉郁。
沈竹晞没有注意这个“会”字,着急地补充道:“阿袖重病在身,她还在馆舍等着我回去,陆澜,我不能再陪你聊了。”
“这么快,称呼就从云姑娘换成阿袖了?”陆栖淮似乎完全没抓住重点的样子,抱着手臂调侃了一句。
他再度挑起眉,建议道:“现在已然入夜,想来云姑娘已经歇下了,不如——”
他话锋一转:“不如,你陪我去喝酒吧。”
“……”,沈竹晞再度默然,瞪了他一眼。
“我可以给你讲那位朋友的故事。”陆栖淮沉下声音来向他许诺。
“你……”沈竹晞捂住脸,像和面一样重重地揉了两下自己的脸颊,“我居然觉得这个提议不错。”
“喂,陆澜,我可不是喜欢你才去跟你喝酒的,我只是惦记着我的缎带还在你那里,而且这个时候云姑娘已经熟睡了,我去打搅她实在是不好,我——哎呀!”沈竹晞自顾自地说着,忽然惊叫一声。
陆栖淮一跃而起,施施然兔起鹘落,衣袂一展,落到楼下。沈竹晞往下看,只看到他半仰的脸,作一个小小的黑点。
“啊——你快把我带下去!我恐高!”沈竹晞惊骇地把手拢在唇边,迎着夜风喊道。
“你跳下来!”陆栖淮清朗的声音顺着夜幕传上来。
沈竹晞僵直着迈出一只脚,清冷的长风吹过,他猛地打了个寒颤,又把脚颤巍巍地收回来:“我不成了,你快上来!”
“我不会轻功,跳下去会跌死的!”沈竹晞乱喊。
接下来,任凭沈竹晞再如何软语恳求或大声呼喊,陆栖淮皆如未闻,只是沉默地站在原地,向他远远地伸出双臂,做出无声的答复。
“我在下方等你。”沈竹晞看见他嘴唇动了动,如是道。
不远处一束灯突兀地亮起来,有人拉开窗户,似乎是被他们的动静从梦中惊醒,沈竹晞僵直地看着后面的两三户都有亮灯的迹象,忍不住紧闭了眼,蹲下身子。
“若是跌伤了,我一定要——”心底惶恐地涌出这样的想法,然而,“我一定要”后面的内容还没想好,他忽然脚下一踉跄,直直地摔下去。 两耳呼呼而过的风声阻住了他的惊呼,明明只是短短几息的功夫,刀割一样的夜风却撕裂开他脑海中封住的一小块,让他思绪一阵恍惚。
他似乎从高处跌跌撞撞地松手落下去,然后被人稳稳地接住了。那人五官都蒙在一片昏暝的薄雾中,唯有一双眼瞳清澈明亮如雪中之月。
那人叫什么,是谁?沈竹晞在空中拼命回想着,不顾脑中万针齐刺的剧痛。他隐隐明白那个人对他很重要,只是,他越用力地伸出手,那些微薄的回忆便如指间的石砂,抓不住,留不下。
“是不是你——”沈竹晞踉跄着半跪在地上,被人紧紧揽住,他手指紧握住陆栖淮一片衣袖,仰起脸来看着他。
“不像你。”他低下头失落地自语,因而错过了陆栖淮眸中一瞬间交错的神光万千。
“你没事吧?”陆栖淮关怀着问他。
陆栖淮看他神色萎靡,以为他还没从下落的惊险中缓过神来,有些无语:“你真的是……”
沈竹晞脸色煞白,有气无力地瞪了他一眼,紧紧地扶住他才不倒下去。
陆栖淮拍落衣上被他碾过去的尘土,忍俊不禁了好久,才找出一个合适的形容词:“天真。”
“先前上去的时候你怎么不怕?”陆栖淮轻拍他僵直的脊背,克制住不笑出声。
“你还取笑我!”沈竹晞收敛了思绪,横他一眼,拭去额角的冷汗,“快请我喝酒去!”
“走吧,喝酒。”待他终于平定下来,陆栖淮抛给他几钱紫锦贝,莞尔,“给你压压惊。”
沈竹晞跟着他迂回地拐过几个巷口,直到再也不见一丝灯火,终于觉得不对:“哎,陆澜,你要带我去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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