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此刻,绯衣少年举着灯站在水边,眉目舒展开来,确实像是少年应有的模样。天穹上星星点点的灯花在他眉目间流镀上一层光辉,细碎到像是装下了无数璀璨的明砂。他将灯举过头顶,缓缓松了手,轻轻一推,孔明灯被长风托起,回旋着飘入苍穹的层云间。
他闭上眼,在心头默默地念了一个愿望,郑重其事地重复了三遍,再睁眼时,看见史画颐慢慢地走过来,手上沾着灯油,显然方才也放飞了灯盏:“表弟,你许了什么愿望啊?”
金浣烟睨了她一眼,淡淡:“愿望说出来就不灵了。”他眼神从史画颐悬在腰间的丝穗上扫过,那里挂着交织相错的五色丝缕,编织成同心结等数种模样——这是中州传统的五色罗缨,系在腰间代表着“已有意中人”或是“积极追求”的意味。
他唇畔一勾,便沁出一丝极凉又带着些锋利意味的笑:“今日红莲夜将要有大事发生,表姐,你心中执念太过强盛,你既然已不是从前的你,便不能再勉强去追求撷霜君——还是说,你想最后尽力一试呢?”
那一日史画颐归来后,金浣烟敏锐地洞察到,她整个人的气质都不一样了。从前的史家幼女运筹帷幄,可那也只是饱读诗书而在纸面上的,可是现在完全不同了,她满身鲜血,怀抱着那把金色的雨隔剑归来时,身上那种浓郁的杀气显然是从杀人中得来的。自己这位表姐,杀过的人绝对不比他少。金浣烟顿时下了断言。
史画颐开始养伤的那几日精神恍惚,时睡时醒,就算是难得醒着的几个时辰也几乎都在发呆,眼神空荡荡的,仿佛装满了整座虚空。那段日子金浣烟恰巧不算忙碌,就经常抽空来看她,开始史画颐对这位不算熟悉的表弟连一眼也不给,后来却慢慢分了一点精力在他身上,终于有一日,当金浣烟温和地问“到底怎么回事”时,她仿佛崩溃一般抱紧头颅,猝然哭出声——
“他不会再要我了,而且再也不能接受我了!我手中沾满鲜血,已经和他不是一路人了!”
史画颐说这句话的声音嘶哑而绝望,金浣烟一时间静默无言,不知道该如何开解他。他觉得,这种事情只能一个人默默扛过来,史画颐虽然是一介明快天真的弱女子,可是性格里却有不易觉察的刚劲和宁折不弯,也许她会低迷一段时间,但一定能妥善地找到出路。
然而虽然已有心理准备,最后史画颐的转变还是让他颇为惊愕。她讲这话的时候,犹自稚嫩秀丽的面庞上冷如霜雪,声音坚定如玉,百折不移:“史府这样的局面,我终究是要回来继承的,这些日子也辛苦你了。我已不复从前的天真素净,既然如此,倒不如直接沉坠到底,决然去背负起属于我自己的使命了。”
史画颐虚握着手,感觉掌心寒凉,仿佛紧握着一把无形的冰剑,连同肺腑都只感觉到彻底的寒冷。这柄剑将她的过去和如今割裂开,从此她只能背负起家族命运走下去,在阴差阳错的开端之后,逐渐成为她从前最不想成为的那类人,与小昙的轨迹背道而驰。
“表姐”,金浣烟的声音泠泠如星下清溪,打断她的思绪,“你看那个人。”他的声音有罕见的紧迫急切,是即使在方庭的生死关头也没流露出多少的惶惑,史画颐一下子便被惊动了,转过身去,忽然目光也凝住了。
第182章 愿为石中火其二
那个人可真像林谷主。”金浣烟语调悠悠地说。
他们是习武之人,目力甚远,可以影影绰绰地看见溪流弯弯曲曲流淌入的桥头,有一道素白的身影托着莲灯。那个人白衣如雪,面容上氤氲了一层璀璨星辉而略有模糊,他正弯下腰,似乎想要将莲灯放入水中祈愿,但伸出的手停滞了许久,始终没有放下。
虽然看不清面容,可林青释那种光风朗月的气质太过卓越,而且满场的红男绿女皆着艳丽衣衫,只有他一人白衣翩然。金浣烟笃定了,那一定就是林青释。
“他离开了凝碧楼?”史画颐心一沉,想起何昱前些日子发出的昭告,“难道药医谷真的归附了凝碧楼?”
正说着,她忽然呼吸一滞,看见那个人缓缓抬起头来,脸笼罩在烟花明晃晃的光晕里,莲灯的柔光抚上他眉梢鬓发,可是林青释并没有带着覆眼缎带,他的眼瞳此刻隐隐约约凝视过来,宛如碧色深潭,也像琉璃光华的两方凝碧珠,那里面映照出面前的整一个人间。
“天呐!”金浣烟感叹,“他的眼睛真是太漂亮了!”可是他忽而又有些不确定,那双眼太清澈、太漂亮,着实不像盲人的眼瞳。就在金浣烟迟疑之际,忽然看见那人摸出笔,在莲灯垂下的红色纸缎上题写了几行字。
他在写字,他能看见!
金浣烟万分惊骇地就要往那里走,他和史画颐都没有参与涉山的战场,自然不知道何昱挖下了朱倚湄的双眼,想要让林青释复明。此刻他心中横亘着千百个疑问,冲破阻挡在他们之间的人群,横掠成一道惊电,一边惊呼:“林谷主!我是金浣烟!林谷主,是你吗?”
然而,在他的惊呼声传入耳的第一时间,林青释已有知觉,只是淡淡地瞥了他一眼,快速将莲灯放在水里,然后头也不回地走远,在人潮中一晃就不见了。等金浣烟赶到的时候,只能颓然地看着那盏远去的莲灯。
“林谷主好奇怪啊!”史画颐道,一边凝视着莲灯上的题字,那字迹隽秀而又不失锋利,她念道:“一愿师祖不骞,二愿挚友康健,三愿如同梁上燕,岁岁长相见——题于中州零七年。”
后面是新补上的一句话:“终究苍冥无眼,三愿皆不可得。”
金浣烟心绪复杂,沉默良久才说:“这大概是林谷主在夺朱之战前夕的那个红莲夜写下的,阴差阳错之下,当时却没来得及顺水送出。”那时候,林青释还是俊秀的白衣小道长,师门和乐,挚友同行,所亲所爱皆能时常相见,可是如今沧海轮转,曾经希望能长长久久的,最后还是求而不得。
世间事无非是万般差错,造化弄人,没来得及说出口的愿望,才勉强算作情深。
金浣烟不再放纵自己去想这些伤情故事,今夜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他转向史画颐,正色道:“等会文轩帝会随着演出的众人巡街,不论云袖云宗主做什么,我们都不管她,只要让史府上下守卫住这一方不动乱就成。”
“表姐”,眼看着史画颐点头,金浣烟微感迟疑地问,“撷霜君一定已经来了,你要去找他吗?”
史画颐一言不发,垂落的青丝遮挡住明眸,看不出此刻眸中正闪烁的是什么心事。良久,她缓缓抬头,感觉到远处开始更为喧嚣沸腾起来,像数滴油滴落进滚烫的沸水中,不禁一拧眉:“果然如此,巡游演出的人倒是将来了。”
她按着雨隔剑,与金浣烟拣了一处背对人群的地方并肩而立,身边远远近近无数乔装成平民的,都是史家和其他一些友族的死士,此刻正严正以待,目光灼灼地看着人潮里露出的旋舞花瓣和彩带。缤纷的鲜蕊沾着净瓶里的水洒满道路,歌吹之声不绝于耳,隐隐有咿咿呀呀的唱腔。
史画颐静静看着,忽然似有所感,仿佛远处高楼上的秋夜中,也有眸光投射过来注视着她。她疑惑地抬头向那个方向看了许久却一无所获,于是郁郁地按下心思,静待游行。
远处,扑棱棱,砖瓦轻滑下的微微响动传来,低伏在梁上的沈竹晞缓缓起身:“好险啊,差点就被璇卿发现了!”
陆栖淮颇为无语:“你又没在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非要避开史画颐干什么?”
沈竹晞摸摸额头,讪笑:“你说得好像有道理啊。”他有些奇怪:“我瞧着金浣烟年纪不大,怎么看起来倒是心事重重的模样,倒是经历了不少。”
陆栖淮眼神微微闪烁,忽然道:“我倒是隐约听说过一点他的故事——”沈竹晞充满好奇的探究目光立刻对过来,陆栖淮伸手虚虚捂住他的眼,淡淡,“金浣烟也曾锦衣玉食,纨绔飞扬,却在最烈灼的年纪突遭丧父噩耗,而后流落平逢山——他其实过得并不容易。”
陆栖淮并没有讲出金浣烟曾是凝碧楼的人,虽然他知道,但却认为不适宜让沈竹晞知晓——这也算是埋藏最深的一着底牌。他顿了顿,又说:“不过每个人都有或多或少的故事,谁知道呢?”
沈竹晞对他说的不太感兴趣,胡乱应了,向后摸索间,忽然碰到一样硌手的物事,定睛一看,是一坛梨花酒,封口的红缎带微微松动,似乎被人动过。他没有在意,只是抱起来晃晃酒坛:“嘻嘻,陆澜,我们一起喝梨花酒吧!”
“你喝吧,我不喝。”出乎预料的是,陆栖淮却直截了当地拒绝了他的提议。
“为什么?”沈竹晞睁大眼。
“为什么?”陆栖淮不觉好笑,转过来定定地看着他,“你这一杯倒的酒量,要是喝醉了,我不得带你回去?何况红莲夜如此凶险,我们怎能两个人都喝醉了?”
“哦。”沈竹晞情绪不振地应了一声,将酒倒满细小的酒杯,端到唇边就要饮下。然而,因为下方入目的场景太过喧闹震撼,他的手便连同杯子停滞在了唇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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