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竹晞目瞪口呆,还有这种强买强卖的事情?若自己被带到一个偏僻的地方恢复记忆,十天半月不出现,陆澜他们还不知道要着急成什么样,或许会以为他遭遇不测,把整个中州都掀翻了找人。想到陆澜,他忽而又心绪复杂,有些喟叹之意。
漆黑的长夜最能隐藏心事,何况此地只有他一个人的灵魂。自从认识陆栖淮以来,相知相交一路上,这是他第一次有机会静下来,独自梳理往事,让那些心思慢慢沉淀,也许,再多一些时候,他就能想明白,洞彻关于陆栖淮身上的那些谜团。
——陆澜从未对自己试图隐藏什么,可是那些显而易见的事实铺陈在面前,他却缺乏一根能将碎珠乱玉串联成线索的丝线。
不过,现在并非丝毫这个问题的时候。沈竹晞摇摇头,他觉察到萧居雁另有图谋,但此时也无力反抗,只能听之任之。他顺从地渐渐放空思绪,感觉自己越来越轻,眼前也渐渐出现了明光。直到他感觉自己轻成了片羽极光,惊鸿掠过长夜的时候,眼前汩汩流淌的墨黑终于逐渐散开,氤氲开了人世的景象。
就要想起那些旧事了,他紧张而期待的屏息凝神。这是一种十分新奇的体验,或许从没人有过——他以一个冷眼旁观者的身份,见证了自己二十年的生命。
人的生命或短或长都宛如一条长河,滔滔奔流而九曲百转,沈竹晞先前以为那几十日的旁观必定很漫长而难捱,可是到了真正身临其中时,每一刹那短暂的体验都被放的很大,他宛如一页扁舟在江海里随波逐流,连绵不绝的故事兜头浇下,试图灌溉在心中一方荒芜的园地上,那些爱与憎便如雨后春韭一般疯长,将心塞得满满,饱胀而疼痛。
沈竹晞这才真切地意识到,他要在短短几十天内,走过二十内的悲喜苦乐,实在是太沉重也太漫长了。
从第一声嘹亮破云的啼哭开始,他目送着那个稚拙如初雪的孩童一步一步往前走。孩提时代宛如鲜花烹锦,周府里处处是钟鸣鼎食,优渥过人,然而那些在暗处的狂澜却从没有片刻停止了涌动。沈竹晞,不,那时候还叫周竹屹,是周府唯一的小公子,父母也算得上疼爱呵护他,可是一言一行之间总是难以避免地流露出些微疏离。
他那时候不明白,也看不真切,可是如今旁观,就能切实地发觉父母并不单纯地将他当成孩子看,反而有几分敬畏。毕竟是垂髫韶年,他也调皮多端,闲时会溜到祠堂里,看那挂着的一排画像,其中就有陆澜那位先祖陆挽冬的,眉目宛在,栩栩如生。那一日他去的时候,看见父亲秉烛走进来,他慌忙躲到了浮璧后面,却听见一段如同晴天霹雳的自白——
父亲说,他们不是普通的家族,代代传承的是与时空有关的术法,据说学到顶端可以溯时,但目前族里世辈还没人能做到这一点。他还说,周府的地理位置很特殊,恰巧在京城正中心的中轴线上,正对休与白塔,其实是不净之城与阳世的一处罅隙。
年幼的周竹屹凛凛打了个冷颤,原来如此,那些日日夜夜所看到的亡灵,呼啸着一掠而过的,居然不是幻觉,而是从不净之城逃逸出来的亡魂!他蜷缩在那里,心惊地继续往下听。
父亲又说,无数次窜逃出来的亡灵游荡在周府,已经被他们杀死了,但这次失算了,动荡的亡灵们包围了史府,又生生地杀死了十多位仆从。孩童瞠目结舌,听闻着从小相伴的下人们的死讯,瑟瑟发抖地抱紧了自己。
沈竹晞忍不住叹息了一声,这种事情即使是如今的他面对,也觉得沉郁悲伤,何况是年幼不谙世事的周竹屹。看来小时候的他也太惨了些,不仅要被鞭策着背负家族的使命,甚至还被隔离开,没有受到足够的信任,不能去学习家族流传的术法,更凄惨的是……
沈竹晞有些愤怒,觉得人情真是凉薄,父亲跪在那里,居然说,要将他交出去,换取周府上下的和平!这一次从不净之城里的跑出来的亡灵来势汹汹,它们瞄准了周府世代修行的时间之术,想要逼迫周府为他们的计策献身。
他不得不承认,隐族亡灵的这个设想太过匪夷所思,比何昱的亡灵计划还要异想天开——隐族的亡灵时刻念及着从不净之城离开而重返中州,这一次,他们居然想要利用时间之术,将一个人溯时而上送到过去,试图改变既定的结局。
这也太荒唐了,六合八荒运转冥冥中自有定数,怎么可能真的有溯时往回走的这种事情存在?但当时的隐族亡灵执迷不悟,在死亡的威胁下,周府上下决定交出他们的小少爷,由亡灵们送到南离不净之城的另一处入口,试图将他送入天上之河,也就是那处叫无底海的地方。传说里,那处地方的时间是逆行而上的,与外界恰巧相反。
也就是那个时候,周竹屹躲在祠堂的角落里,真正地看见了亡灵。那些亡灵笃定地和周氏家主说,天上之河这样一处地方是真切存在的,入口就在平逢山上,正对圣湖。
等等,正对圣湖?沈竹晞脑中有根弦微微一动,忽而想到许久之前,陆栖淮中了琉璃繁缕之后,在墓室的引梦中,他看到的最后一段场景。那时候,陆栖淮便是匆匆起身飞往平逢山上,和平逢山上有个和他长得一模一样的绯衣人,那个人似乎在用一己之力对抗着从天上倒灌而下的天上之河!
沈竹晞微微一震,似乎想要抓住什么,但如惊电的思绪稍纵即逝,他只得强打起精神来,继续往下看——飞光若流水惊鸿地很快逝去,不净之城里的亡灵所谋划的终究没有成功,很快,夺朱之战爆发了。
夺朱之战的导火索只是一件很小的事情,而背后的始作俑者就是苏晏——苏晏派遣凶尸在闹市里大摇大摆地行走,如入无人之境,随后将事情干净利落地栽赃嫁祸给隐族人,京城的防官御史闻言大怒。那时候,正是岱朝鼎盛兴旺,隐族仍旧在蛮荒之地僻居一隅,所有人都认为征讨隐族不过是短短数月的战役,没人想到,由于不净之城和其他诸多方面的原因,这场艰辛的鏖战整整持续了七年。
七年间,尸山血海,山河烽烟,哀鸿遍野。
其实“夺朱之战”这个名字并非在战争之初就有的,沈竹晞现在才知道,这居然是林望安无心之中起的名字,随后风传在整个中州战场上,最终一锤定音,不只是战士这么叫,连史官都这样写——这取自一句话,“绛紫为邪,夺朱非正”。林望安说,隐族人趁乱散布亡灵邪祟在中州,搅得生灵不得安宁,并非正义之师,所以必败。
沈竹晞撑着额头,漂浮着看眼前在战争里缓缓铺陈开的长卷,有的景象实在太触目惊心,他忍不住伸出此刻并不存在的手遮挡在眼前,但还是有些许光从指缝中漏下,构成画面——战争之初的两月,形势还是明朗的,隐族人节节败退,岱朝一片凯歌,全然不知隐族人在以退为进地谋划着什么可怕的事物。两月之后,隐族人开始了反击。
隐族洞开不净之城,放出了所有的亡灵,以及来自隐族故地的异兽凶尸。就算有这些邪祟相助,他们仍旧实力偏弱,不敢跟岱朝军队硬碰硬,就在后方不断制造骚乱,甚至罔顾平民,将凶尸长驱直入普通山村,砍杀手无寸铁的百姓。一时间,岱朝军队不得不分派人手驻扎山村,有一部分恶兵趁机叫嚣东西,隳突南北,乡里在战乱中也无心农事,很快田园荒蔽,人人流徙,死者相藉。
那是真正的人间惨案,而因为隐族人悍然无畏又无耻之极的顽强,战事一度吃紧,幸而当时的镇国上将沐将军忽出奇兵,向后端了隐族的故地,迫使隐族抽兵回救,战事这才一时勉强陷入胶着。
直到战争的第四年,方庭谢氏——当时中州最鼎盛的世家之一暗中倒戈隐族,与苏晏勾结制造凶尸。随后,天下道门的魁首,方庭璧月观被灭,观主敛光散人一度被做成凶尸,虽然在谢氏家主的阻拦下最终予以厚葬,但道门修士大乱,纷纷离观不再清修,立誓要与苏晏等人死磕到底。
第172章 浪蕊浮花尽其四
那时候,凝碧楼从漠北初入中州扎根不久,在隐族和岱朝之间摇摆不定,金夜寒智计卓越,胆识过人,在战乱中几次出手,除去了对凝碧楼有威胁的世家。随后,由当朝宰辅史孤光提议、金夜寒楼主胁从的围剿谢氏的计划正式开始实施,那个中元节,方庭燃烧了一场三天三夜的大火,那是红莲劫焰,从此,世上就再无方庭谢氏这个家族了。
沈竹晞微微抿唇,虽然他在冷眼旁观,可那些涌动的情绪一点也不比亲历的少——他从来没看过林青释像画面上那样如痴如颠的模样,鬓发凌乱,双目赤红,被他们一边一个奋力地往回拉。林青释渐渐不动了,用手死死地捂住脸,仿佛下一瞬就会陷入崩溃。
沈竹晞抿了抿唇,心里很难过——林青释是什么样的人?他是心上雪,是人间绝色。他不应该是这样的,想必,火里面逝去的,有他很重要的人吧。
画面一转,那是次年初春,南离殷府的殷清绯被钉死在门楣上,殷府整个家族死去了,成为白骨战士沉眠在府邸的那棵成了精的树下。因为南离再也没有可以撄锋的势力,琴河又已经成了空城,隐族人势如破竹,两面夹击,从南离和琴河两段包抄而上,占领了中间的六合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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