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衫曾与我联络过——她是我镜化出来的人,本为双生,容貌、气质、才能皆别无二致,或许唯一能够相区别的,就是我二人的情感断断不同。”云袖神色平静地讲述着,语气中从容而运筹帷幄,“我这样的人,从出生起,那些矜傲、娇贵、自尊就是刻进骨子里的,就算对什么人动了情,倘若要坦然承认,甚至比死还要困难。”
朱倚湄手指不易察觉地轻轻颤抖,目送一只飞蛾扇翅扑向灯焰,哧啦,透明的翅膀燃烧着跌落。她念起纪长渊递回的那半截衣袖,那上面甚至涂抹了蛊惑人心的致幻药物——分明是人心隔如天远,也曾亲密无间过,如今却落到了这般田地。
朱倚湄无意中抬眸,注意到,云袖的手指一直不自觉地摸索着手腕上的玉环,那是羊脂白玉雕琢成的簪花图案,似乎遥遥呼应着云袖鬓角的盈盈簪花,却与她身上其他的首饰风格殊不相同,像是旁人所赠。
环,还——想必当初将羊脂白玉环赠与她的人,也是希望她一生能平安喜乐、圆圆满满。
“守着终其一生都无法靠近的人,倒像是守着衣冠冢。”云袖一哂,难得地感叹道。她察觉到自己失言,很快收起恍惚的情绪,一掠鬓发,美眸冷光如电,“湄姑娘,不论你站在哪一边,云萝这件事,我是一定要阻止的。”
朱倚湄却道:“我有时觉得,无念无想、臻于空明,未必不好。”
“这并不是你我觉得好与不好的问题”,云袖霍地抬眸凝望向对面,烛光抚上鬓云,摇曳晦暗,却掩不住她眼底至为坚毅决绝的情绪,“万民生,万灵死,生死轮转既然不能由人本身来决定,那么唯一能操控的,便是人内在的情感。”
云袖这席话掷地有声:“如果你认为云萝这样的存在合理,那也应当是由旁人自己去选择是否愿意成为云萝,何昱这般强行的作为,不啻于引刀在颈而迫人大笑,葬亲故在前而迫人不得悲恸,德隆望尊照面而迫人向其唾。”
朱倚湄盯着她,那种眼神凌厉洞彻,带着万人之上的睥睨冷意,仿佛是在横着看她,可是慢慢又还原过来。她算是明白,为何夺朱之战那结伴踏千山、行世路的四人当中会有云袖,而中州这七年来,尤其夔川,与她相关的传闻颂歌从未断过。
云袖又道:“如同世人众所周知的是,郴河云氏确实以‘留存’作为第一信条,可留存并不意味着我们在乱世、在动荡、在战火中独善其身,每到万民所需之际,云氏中人必然会挺身而出。”
她下了定论:“留存,并不单指云氏一门的留存,也指天下万民生生不息、安康平定。”
朱倚湄默然半晌,真心诚意地给了对面人一个赞许的笑:“云宗主这样说,倒是让我想起了另一门家族,近乎算得上满门忠烈。”
云袖敛眉:“南离殷氏吗?”
朱倚湄微微点头,不动声色地转了话锋:“既然云姑娘是站在楼主对立面的,而却陆栖淮是楼主在计划中最忌惮的人,你还打算动手刺杀他吗?”
云袖皱眉:“湄姑娘说笑了。受人之财,忠人之事,我身为玄衣杀手,收下了近一旬的赋税,自然要奉陪到底。”
朱倚湄略略颔首,也不知信没信她的说辞。凝碧楼三位玄衣杀手的资料,楼中是没有的,云袖身为云氏家主,当然也不是什么一言九鼎、义薄云天的人,她倘若在此时放弃任务一走了之,楼中断断找不出什么惩戒她的法子的。可是她偏偏要这般,可就十分令人费解了。
或许是因为,由爱生憎,由爱生贪嗔,为了断却执念的业火,要想方设法剖去火种源头。
朱倚湄心中微起感慨同情之意,定下心神,附耳过去,缓缓讲述了往后数日的计划,一字一句极为清晰:“不久后,南离和涉山就会满城皆为云萝,可是涉山的玄光寺有佛法庇佑,等闲邪祟不能轻易涉足,楼中拟派出四十多位新成为云萝的死士,扮作孩童模样,潜入玄光寺破坏佛光念力,使涉山城的最后一处净土也沦陷下去。”
“云宗主,还记得纪少汀吗——”朱倚湄突兀地扣住她的手腕,云袖善于镜术等术法,但近身武学并不灵敏,一下子就被她得手。好在凝碧楼的女总管对她并无杀意,只是虚虚地将手指放在她手腕上比划,“兰畹纪氏真正意义上的最后一位成员,他算是我们这边的人。”
云袖双瞳闪动,显然对这个消息颇为震惊:“他不是七年前就被七妖剑客杀死了吗?”
朱倚湄肩一抖,声音却没泄露出任何情绪:“我以为也是如此,可是他后来又组成了新的门派杀进凝碧楼,就在不久前同华棹原的叛乱一道发难,我当时亲手杀了他,却将他的魂魄放在了忘痴剑中,让他自行离开。”
她摇头,心有余悸:“可是后来我才无意中得知,这全是何昱的计谋——楼主委实深不可测。纪少汀是兰畹纪氏用毒之术登峰造极的集大成者,那一年他并没有死在七妖剑客的剑下。”
朱倚湄说“七妖剑客”这四个字说得颇为艰涩,但她更加无法若无其事地说出“纪长渊”三个字,只能不露痕迹地带过:“纪少汀以假死为表象,遁入了凝碧楼成为了一个隐形人,他的天赋确实惊人莫测,这七年中苏晏也在,苏晏是如今中州剩下的随后一个夺情者,他们合力在七年里研制出了云萝草,就是那种可以使人变成云萝的草木。”
朱倚湄又道:“我猜,楼主当时用撷霜君的事来要挟苏晏,而用忘痴剑来要挟纪少汀——这孩子会用药,可是太不通人情世故,等他发觉自己哥哥是第一批实验品的时候,已经无法回头了。他逃出了凝碧楼,想要再杀回来,但是被我杀死了。”
她叹息着:“凝碧楼中何等防护严密,我猜,楼主就是故意放他逃出,甚至在他组织人手杀回来的过程中也暗中相帮,为的就是在叛乱那一日——其实除了喝火令,楼主对叛乱的一切都早有万全准备,之所以隐而不发,大概就是为了看看谁是忠心的,谁在游移不定,谁又是潜在的、可以趁机除去的危险。而纪少汀,就是用来试探我的。”
她感慨道:“所以楼主在那个位置上,确实是令人信服的——他不惜生死豪赌,将所有不稳定人事就此摒弃排除,如今凝碧楼上下几乎铁板一块,对他奉若神明,就算是执行云萝这般疯狂的计划,那些弟子居然也毫无疑义。”
云袖接了一句,不知是讽刺还是别的什么:“何昱猜不到吧,最大的危险就是你,就是最接近他的人。”
第166章 风华不记年其八
朱倚湄道:“可是我与他朝夕不离地相处七年,却并未发现他有什么真正的弱点,除去他对自己的过去讳莫如深。事实上,追煦小筑通天彻地的力量,也没能挖出他过去的一丝一毫,他过去或许不叫这名字,也不长这模样。”
她迟疑了一下,对自己的盟友据实以告:“原本在史府上,不应当是苏晏对史孤光动手,而是让林青释谷主去。但是楼主临时反悔了,在此之前,这样的情况从未有过。”
云袖皱眉:“可是我认识望安十多年了,也没听说过有心性像何昱的这样一个人存在啊?况且他早年修道,好友也都是方外之交,凝碧楼主那模样,早年肯定不像入道修行的。”
朱倚湄轻轻屈起手指:“无论如何,在云萝计划并非外部可解、也暂时不能向旁人公布的情况下,从楼主这里下手是唯一的法子。而目前景昏暗,唯一略微有半分明朗的就是林谷主这条线。”
她的分析颇为睿智,有条不紊,同时也顺带着给云袖讲解:“大半月后将有一场大雨,雨夜即是动手化为云萝的时候。我猜,那时候,你们会因为各种机缘巧合而汇聚玄光寺,被凝碧楼倾巢而出的主力一网打尽。”
云袖脸色变了变:“为什么我们那时候都会在玄光寺?”
朱倚湄道:“那里是佛光庇佑之处,也是涉山城里最适合用通光术联系殷神官的地方。”她眉间沉郁之色掩不住地流露出来,“殷神官已经被羁押倒了休与白塔下,生灵不能靠近,唯有借助皇天后土的力量将他救出。”
云袖不解:“湄姑娘,你为何对殷神官之事如此执着?若我们只是要解决云萝的事情,就算神官在休与白塔下再待数月,也是不打紧的。”她谈起昔日同行世路的伙伴,神色冷凝端重,语气里也并无丝毫顾虑,只有手指微微抖动,昭示着她内心其实波澜迭起。
朱倚湄解释道:“还有一月多就是帝王国寿和灯火节,那时候,伶人乐师会齐聚京城,凝碧楼会派出一队云萝组成的乐师——原本楼里派遣云寒衫假扮成我,掠走了一队人,在涉山郊外的一处圆石屋里成为了第一批实验品,后来你也知道,这些人被不知情的撷霜君和段其束杀死了,所以我们要另派新人。”
云袖试图将纠如乱缕的思绪理清,但无甚成效:“所以你们会在中州灯火节上动手?那一日文轩帝会巡街游行,凝碧楼趁机施放云萝草,唯一皇天血脉的后人又不在,你们就可以为所欲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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