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丞相没有去硬抬杠,反问,怎么知道这个规律到这儿不会发生变化呢?那就是为反对而反对了。程素素现在这个规律总结得是不错的。哪怕不是很能接受这种“鞋子居然也要跟帽子放到一个位置上”的未来,两人都不能否认,这种事情还是有可能发生的。
程素素的结语是:“对庶人关怀,对士人自然就更关怀了。”比如说,你家儿子现在只能死守着土地、官职、爵位,这三样都是有数的,但是经济、金钱这些东西的增长呢,却能跳出这层束缚来。
程素素自己不是专门研究这方面的,与其说是讲理论,更多的是要举事例。但是李丞相做了几十年的丞相,他就是研究这个的,一时之间理解得竟比程素素还要深刻一些。
听了一阵儿,李丞相不再发问。具体执行的事情,他也不会去问程素素——这丫头想法很新奇,让她做事?别闹了,实践是程素素的短板,她根本没有参与进这一整个庞大的官僚机构运作的经验。
李丞相枯坐许久,问道:“你知道这有多难吗?”
程素素低声道:“知道。不会比坐以待毙更难。”
李丞相最终也说了一句皇帝常说的话:“我要再想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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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丞相想的就比皇帝想的还要深刻一些了,十天后,李丞相又到了书院,这一次,皇帝依旧赖了上来。十天之内,李丞相给程素素写了很多小纸条,想到就记下来,派人送到书院,程素素再给他作答。
这一次,李丞相要求程素素再系统地给他说一说,程素素照着他的要求讲了。李丞相道:“你什么时候读的法家?”接着又问谢麟:“你也这么纵容她?”
谢麟道:“您执政,难道不也是外儒内法吗?”
李丞相白了他一眼。
皇帝举袖掩面,闷笑,被李丞相抽了下胳膊。
抽完了,李丞相对程素素道:“你这一切,想得很好、说得很好,我也要承认,抑兼并就是驴拉磨地在转圈儿。你这一切,却都是基于——对外贸易能赚钱,这些钱,能养活一国人吗?”
程素素心道,艾玛,我等的就是这句话!忙说:“四海之外还有四海。”
“哦,土地,嗯,矿藏!”李丞相没有被忽悠,“怎么能保证一定能有这么多无主的、可以开垦成良田的土地?怎么能保证有矿藏?!你知道出海之后离天朝有多远吗?走出去的人,要怎么治理?不划算怎么办?”
还是一个利益的问题,如果利益足够大,那肯定会想办法,哪怕把统治的重心南移、东移,都值得,中枢也乐于去做。但是,如果这扩张的利益不够大,这就是个鸡肋了。最终可能就是送人出去,然后……独立。多出个像安南那样的地方来,中原强大了,征服做郡县,一旦势微,它们就自己称帝去玩儿了。
这个程素素把握最大了,果断地道:“那就赌一赌吧,我赌必然值得。金银铜矿,珍珠宝石,绝不会令人失望,海中有宝。”
“赌?!”李丞相想打人了!皇帝也要吐血了,他耗费了这么长的时间、这么多的经历,最后还是赌吗?
程素素心说,难道我给你讲世界地理吗?!有三代两汉三国,有隋唐,世界地理,也能讲的,对吧?可是你讲了,你能保证不烧死我吗?不过李丞相这表情将她打醒了,她刚才说的话有些出格了。
程素素只好换了一种说法:“也没损失,不是吗?除了拉磨转圈儿,您还有别的办法吗?没有!只有向外,只有跳出兼并、抑兼并,抑不了就乱套的怪圈。不然总有一圈儿碾子要碾到咱们身上。先派人去勘查呗,您要不动,我自己个儿派人出去。”
李丞相一口气卡在喉咙里:“你!”皇帝担心极了,给老师拍背。
李丞相缓了一缓,道:“陛下,市舶司那里要派能员干吏前往,臣举……”看了程素素一眼,“襄阳侯第八子,精明干练,就他吧。”程素素说得对,没别的能解决问题的办法了,李丞相还是心疼他的皇帝学生的。
皇帝犹豫地问:“可行?”
李丞相指指程素素:“她还有话没说,咱们不问了,我看是行的。”心里也在嘀咕,程素素这个人,在李丞相看来,还是有那么一点神神叨叨的。
皇帝微愕,不问?他能压制得住好奇心,但是在国策上,能不问明白吗?
李丞相不再问了,皇帝也只好记上一笔:得空自己问。
今日的目的已经达到,李丞相起身邀请皇帝离开,皇帝也不赖在这儿非得在今天把事儿问明白。不意回去的路上,皇帝邀李丞相同乘一车,李丞相却低声对皇帝道:“她与她哥哥不一样。”
“那岂不是……不好么?”程犀的评价是相当好的,与他不同,那就是没那么好。
李丞相道:“陛下,她是女孩子,有志向又有什么用?谁也不给她这机会去做,所以呢,你要她亲自去做某事,那她得现学。可是要她去看事情,出谋划策,这些她闲得发慌的时候早不知道想过多少遍了。”
总之,这是一个理论派,还是一个水平很高的理论派。至少在李丞相心里呢,还是个比较有人品的理论派。
皇帝苦笑道:“老师,也能只能相信了。”
李丞相突然道:“她有点神神叨叨的,信一回,倒也无妨。”不然还能如何呢?既已决定要对学生再好一点,李丞相也只能上了贼船了。面对贼船上的困局,连李丞相都短暂地希望世上真的有神仙了。
“她们家,出过神仙嘛,”皇帝如此安慰自己,“那咱们怎么办?”
李丞相低声道:“市舶司先管起来嘛。再有,招募船工、矿工、会探脉的技艺之人出海。”
皇帝道:“好!政事堂呢?”
“政事堂?陛下,两府还是先盯着魏国吧!眼下魏虏才是大患吧?”
皇帝摸了摸鼻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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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了李丞相的出谋划策暗中支持,事情进行得很顺利,蔡八被派到了市舶司。他背后有人,靠山极硬,本人近来又上进,将市舶司也打理得似模似样。
“官商勾结”是绕不过去的坎儿,皇帝一面派了蔡八管市舶司,另一面也采用了程素素的办法,他派出了商人去参与贸易,先掺一脚。没有任何意外的,京中几家与皇帝关系亲密的权贵,也都参与了此事,程素素直接将高英派了去。
李丞相则暗中下令,在沿海择址,一旦利润可观,即刻修建船坞,以供应可以出海的海船。如果没有利润,那就不用建了。与此同时,有经验的船工水手、会探脉矿的匠人、跑过海路的商人等等一一就位,且有一队兵士奉命随船,悄无声息地扬帆出海。
两府则将目光放到了北方。
魏主重华遣使来通报了自己成婚的消息,邀请虞朝派员观礼,同时要求修订盟约。新的盟约,魏国提出了更多的要求,其中一条便是借地。理由是近年来魏国的自然环境变得更恶劣了,希望虞朝能够出借一部分土地用来安置魏国的百姓。
理由如此冠冕堂皇,令一向标榜着“仁义”的虞朝想骂都骂不出声儿来。
皇帝深沉地道:“想要内附吗?政事堂拿出个内附的章程来。”
当然不是内附了!明显是要地嘛!于是一方要地,另一方要魏主去帝号内附,这条件显然是谈不拢的,一场大战在所难免。亏得双方好耐性,使者你来我往了好几回,终于谈崩。
次年春天,魏主亲自领兵南下。
第251章 主战主和
两府再次高效的运转了起来,第一件就是压住消息,不令扩散。有过被魏军进逼京城的前例,若是让人知道魏兵再次南下,必然是人心惶惶,没事也要慌出事儿来了。
然后就是忙。调兵遣将、筹集粮草,还必须兼顾着正常的国家秩序。
谢麟也忙得不可开交,他管着户部,一旦战起,四面八方都伸手管他要钱。战争机器一旦转起来烧钱是其必要条件,赚钱?现在是不敢想的。许多时候,并非朝廷软弱想议和,而是比起战争的消耗,“花钱买平安”的花费反而要小许多。
但是对于虞朝上下而言,并不想交这个“保护费”。然而已经持续了近二十年的战争,战又战不下,不免会生出一些其他的声音。士人关心国事,既有思考如何能够战胜对手的,也有思考既然战争不划算,不如给魏国仨瓜俩枣的,换个平安。
这样的想法还是很有市场的,你只要会算账,就会觉得打不赢的仗确实是一种浪费。空耗人力、物力,有那个功夫干什么不好?天灾人祸的,都等着朝廷赈济呢。
天一书院里也出现了这样的声音。起初,书院学生的成份很单一,就是京城这边读书人里的佼佼者,大部分还是谢家的亲朋故旧里选出来的。然而随着谢麟北上做了安抚使,又定下了学生轮换的制度,这成份就变得复杂了。
北疆出身的学生,对魏人是深恶痛绝;尚未去过北疆的学生,则不能理解这种情感,认为应该顾全大局。京城出身而去过北疆的学生又分为两派,他们是知道兵祸之后是如何惨烈、厌恶魏国的,但是从这个现实出发,居然得出了截然相反的结论。一派认为当以战促和,另一派则认为付钱也行,只要让战争早点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