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素素低头敛眉轻声道:“要跟外人讲,就是食君之禄、担君之忧,不敢因私废公。对长辈们说实话,我们那是攒着人情。”
谢侍郎奇道:“什么人情?”
程素素已将谢丞相的想法给理明白了,不管由于什么原因,谢丞相是有意松一松手,给她发言权、树立相当的权威——只要她能通过谢丞相的考验。那她就得拿出点能让大家都点头的东西来,不能只装鹌鹑。
从谢丞相将她留下开始,新的一轮考试就开始了。
程素素不紧不慢地道:“与圣上的人情。两宫待他,有些情份在。可人情这东西,能不用最好不要用,用一分少一分,用完了再想要可就没了,得不停地攒着。好钢得用在刀刃上,祖父有召,用光了人情也值得,没有命令,不敢轻易就使了。一大家子人呢,要使的地方只会多,不会少。”
谢侍郎不过自家人顺口一句,倒没想过能引出这一串话来,仔细分辨,却又真是这个道理。捋须而笑:“老啦老啦,不如年轻人想得明白。”
程素素连说不敢:“我们要学的还多着呢。离了京,没了长辈指点,外人指点的时候可没这么软和。”
众老一笑。
见谢丞相面有倦色,扶杖的、捋须的,都起来告辞,谢丞相道:“你们送送。”
程素素略懵,在娘家她都没这待遇,现在让她跟着送一送客?那就……送到门上得了。她这头与谢涛等虚扶着老人往外走,谢丞相却与族老里一个最长者低语:“老哥哥,怎么样?”
老者皱眉道:“你家里有一个人,如山如海的人情怕都不够他花的。”
“是该整顿家务啦。”
“你明白,我走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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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完族亲回来,未及歇气,散了朝的官员们又来了。
冒官的案子,人犯拿到,三法司审案,其他人又恢复了之前的状态。更兼相府有风声传出,谢丞相病愈之后行动不便,打算休致。登门的人就更疯狂了。
谢丞相依旧没有让程素素离开,让她到屏风后面去坐着听。
头一个来的是李丞相,一半是自己也要过来,一半是皇帝派他来听听信儿。两人见面,客套过了,李丞相便切入正题:“老前辈,外面有些风声,说老前辈要休致。如今连圣上也知道了,老前辈的折子又未上,究竟是个什么章程呢?”
谢丞相问道:“我这把老骨头是个什么样子,没人告诉圣上?”
李丞相笑道:“得啦,老前辈,咱们说实话,是知道了,可您呐,是劳心者。”
谢丞相问道:“成三,你落到我这个样子,会怎么做呢?”
李丞相摇摇头:“我如何能与老前辈比?要问我的看法,我就只好说,得看老前辈想要什么了。”
“这是实诚人说话,”谢丞相满意了,示意林老夫人取一只匣子来,接过来亲自递给李丞相,“我都写好啦。劳烦成三,转呈圣上。”
李丞相郑重接过,深深一揖,请谢丞相安心养病。
接着便是郦树芳等人,这些人或是与谢丞相有姻亲,或是投到谢丞相门下,又或者是谢丞相旧属。可以笼统地称之为“谢党”,说是党,又并不紧密,身份各不相同,有些独立一些,有些指望着谢丞相,还有一些已经被人挖了墙角。
此时都来,面子上都要劝谢丞相为国保重,不要轻易辞相,否则国家便要失一栋梁。全忘了几天前还计划着谢丞相死了,该要如何如何。这里面,又有真情实感觉得谢丞相能干下去,没别人比他干得好的。还有是怕谢丞相不干了,自己没了靠山的……
谢丞相也好耐性,一个一个与他们讲话,宣布了自己已经将乞骸骨的奏本让李丞相转递的事。顿时,室内哭声一片。
谢丞相只是摇头,示意谢涛等扶起哭倒在底的官员,缓声道:“都不要生事。”
郦树芳道:“相公,相公一旦休致,如朝廷何?”
谢丞相微笑道:“圣上自有决断,切记,不要生事,切记!”
郦树芳还真是不大明白,谢丞相却不肯明说了。多了的话,是真的不能再讲了的。
官员们没能从谢丞相口里撬出多余的字,只是得到了一个“确定休致”的准确消息。
他们走后,谢丞相的话就多了起来,先是问:“你们看他们,怎么样?”
谢涛轻声道:“各人有各人的心思,都不愿您休致,您就是他们的大树。”
“你们呢,愿意不愿意我休致?”
谢涛心说,您折子都递上去了,现在问我们什么意思?心思转了两转,说:“儿子的心里,父亲什么时候都顶天立地,哪有‘不能干’的时候呢?您这一病,才发觉,您也有累的时候。那就歇歇吧。”
“就嘴甜!”
谢丞相慢慢地说:“不要小瞧了圣上。站得高就看得远,他站得总比你们高些,个子再矮,也不是有小聪明就能戏弄的。凡打着这等主意的,都是蠢人,不要与他们走得近了。”
今上在古老太师眼里,傻得不能再傻,其实不与古老太师心里的白月光比,今上也是有中人之资的,心眼儿不算太少。做了这些年皇帝,老油条不知道遇了多少,再想将他将傻子似的戏弄,是相当不现实的。
谢涛老实答应了。
谢丞相忽然笑了:“这些人,一叶障目,患得患失。郦树芳,自以为离相位只差一步,他才是最想我退下来的人。可惜呢,他也老了,比我年轻不了几岁,没用的。陆见琛倒不错,不过资历不够,他是个聪明人,你是弄不服他的,阿麟倒可以……”
程素素心头一跳,听着谢丞相逐一点评着朝官。她对这些人的名字履历都知道一些,不至于一头雾头,记起来也容易,预备等下写出来给谢麟看。如果可能,见着了程犀,也告诉他一声——谢丞相看人,总不至于每个都瘸。
谢丞相又说:“陛下只有一个儿子,东宫前所未有的稳,这个所有人都能看得到。许多人反而不明白要怎么做了。东宫稳,所以皇帝就不用像前辈们一样被诸子争位所困扰,就会有更多的心思做别的事情,比如考较大臣。心眼儿太活的,不好!留一群难缠的老货给儿子?哪个做老子会这么不上心?留也要留实干的。不管什么人问,我都什么话没有,都老老实实的,天下太平!”
东宫身体又不够好,子息不旺,皇帝就会担心“现在这般上进,以后改换门庭是不是也这么灵活?”
真正该做的,就是“该干什么还干什么去”。
从这一点上来看,谢麟就是做对了,老老实实干活!不过,程素素估摸着,谢丞相对孙子在他病重没有奔回来这件事情,还是有些心结的。她逮着机会,就得给谢麟找点说得过去的理由,还得代谢麟唱个红脸。
现在看来,效果还不错。
谢丞相说完话也倦了,摆一摆手,程素素就跟林老夫人一道将他放平躺下,才与谢涛一道出去。站在门外,谢涛轻声问:“阿麟还有信来吗?”
“有的,说邬州的事忙完了,就请旨回来。这里的事,我都写信给他了。料想下一封回信也快了。”
“那便好,有消息,案子快审完了,你就要面圣了,想好应对了么?”
“是,阿翁指点过。”
谢涛道:“阿麟没回来,你独个儿在家里,有什么事儿,只管找你婶子。”
“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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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谢涛提醒完没几天,案子就审完了。太平盛世出现这样的事情,皇帝的脸被抽得啪啪作响,恨不得将强盗统统剐了算完。三法司也愤怒,却要顾及体面,匪首判斩,重犯判绞,余者流放。
皇帝还不肯罢手,却是李丞相对他悄悄说了几句话,才让他若有所思地点头同意了。李丞相说的是:“已经都打废了,活不成了……”
该罚的罚完了,该奖的也得奖。比较惨的是已经死去的真县令,三法司花了老大的劲儿才问出他的遗骸所在,改葬,抚恤家人等等自不消提。袁恺、张起等缉盗有功,履历上添一笔,升迁时有优待。
最后一个就是程素素了,升迁……没她的份儿,表彰、召见、金帛倒是有的。
表彰是正经八百下的一轴织锦的圣旨。随同表彰来的,是召她入宫谨见的旨意。
程素素按品大妆到了宫里,这回却是先见的皇帝。皇帝原对她有着无限的怀疑——娇滴滴的小娘子,就打杀贼人?不能够吧?三法司拿七个贼人的脑袋担保,真是她干的。张起又向皇帝进“谄言”笑嘻嘻地说了“仙姑”的事儿,皇帝才哭笑不得的信了。
再次见到程素素,就先乐了:“你倒有急智。”
程素素老老实实地:“陛下过奖了。”心里却评估着,皇帝能明显看出来更老了一些。
案已审完,皇帝的话反而少了许多,更多的是问谢麟。程素素也是官方的回答,正在做了,不敢辜负圣恩,难就难一点,现在不做,问题变得更严重怎么办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