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杨晋他们是临时来广陵,一直低调行事,且到此地以后,他自己不去拜码头,也不让别人来拜他,故而至今为止除了官驿的驿卒,广陵城七品以上的官儿也就只知道杨大人家的二公子来了,至于甚么相貌——模糊不清。
“所以。”他不紧不慢地说,“在这个计划里,你和百川,都是替我掩人耳目的。”
闻芊暗暗唏嘘,深觉官场黑暗,人心叵测,莫看杨晋一脸斯文很好欺负的样子,耍起手段来也是一套一套的。
粗略的安排已经有了,剩下的是细节,人不宜多,最主要的也就杨晋和施百川两个,他拿出唐府宅院的地图在上面勾勾画画。
桌上还摊着那幅人像图,暮色四合的光线中,墨笔勾勒的中年男子显得比白日里更加阴沉,眼窝凹陷,斜长的眉眼透着几分诡异。
闻芊顺手拾了起来,貌似随意的问道:“这个人到底犯了什么事?”
杨晋闻言看了一眼她手里的画纸,将笔搁下:“上一年宁王谋逆造反,你可知晓?”
“听说过。”
他嗯了声,“他是同党。”
“此人名叫刘文远,我奉命去眉州押他进京。途径东湖的时候,他逃了,这才一路追到广陵。”
闻芊扬起眉,恍悟般点了点头。
怪不得这帮锦衣卫做事遮遮掩掩,感情是自己玩忽职守。
十几个人高马大的练家子还看不住一个弱柳扶风的病秧子——能耐。
*
从官驿的客房中出来,天已经黑了。
毕竟是个姑娘家,不太放心让闻芊独自回乐坊,杨晋命施百川先去雇顶轿子,在屋里寻了盏灯笼,送她往外走。
院内的烛火点得暗,他挑灯在前面引路,闻芊则静静跟在身后。
夜风料峭,立秋过后,早晚的温度已有些凉意。
明月照着树影,斑驳地投射在青墙上,远处的瘦西湖岸飘来一段琴声,婉转连绵,带着江南特有的温润与柔软,弹的正是那首红极一时的《明月秋霜》。
“杨大人好音律么?”她突然没来由的问了这么一句。
杨晋并未回头:“杨某粗人一个,不懂风雅。”
闻芊望着他笔直如松的背影轻轻笑了一下,轻声道:“那真是可惜了。”
接触了这么久,杨晋是头一次听到她这般语气,说不清甚么感觉,但就是生出些犹豫来,好像不通音律对她而言是种无尽遗憾一样。
各自静默地走了一阵,他终于微微侧头:“我瞧你轻功挺好的,此前学过?”
闻芊淡淡地说没有,“习舞之人多少都会点轻身功夫,比不上你们那些飞檐走壁的,只是能自保罢了。”
半晌只听他嗯了声。
闻芊唇边荡开笑意,狡黠道:“怎么,关心我啊?想没话找话说,缓和气氛?”
杨晋:“……”
他瞬间觉得方才那点犹豫简直多余。
冗长的青石小径终有尽头,官驿门前挂着的那两盏大红灯笼把地面铺得通红一片,他走出这片阴影时,面颊不可避免地染上了温和的色彩。
就在此刻,闻芊出声道:“杨大人也信鬼神?”
他戴了一块玉,雕的是观音像,杨晋并没在意:“家里老人求的,我不信这个。”
“大人还真是孝顺。”她漫不经心地上前,随手拂了一下那枚玉佩,“万物生长,皆有定数……这世上真有鬼怪也说不定。”
言语间,一顶的蓝布小轿在台阶前落下,闻芊道了个别:“多谢相送,告辞。”她打起帘子钻进去。
两个轿夫一前一后抬起小轿,吱呀吱呀,步伐平稳地沿街而行,很快隐没在黑暗之中。
*
闻芊没回乐坊,绕路先到楼砚的住处搜刮了些东西。
迷药、蒙汗药、马钱子,楼大夫是个行走的大药囊,要什么有什么。
“还要马钱子……这么凶险吗?”楼砚给她归类装好,絮叨地劝道,“不如别去了吧?若是出事怎么办?”
她不以为意:“□□是以防万一用的,你瞧我像是那么容易被放倒的人么?”
楼砚认真地解释:“我是担心你把人家给放倒了……马钱子毒性很强的,用多了会致命,你记得搁妥当些,把瓶口封实了,若是被猫狗误食,那多可怜……”
话未说完就挨了闻芊一脚:“楼妈,你话可真多!”
他也没避开,只是摇头笑笑,取了块干净的帕子小心翼翼替她包起来。
凡事都得做好两手准备,虽说不见得会遇上什么危险,闻芊还是觉得谨慎些为好,毕竟孤军深入,真不小心中了什么“埋伏”,那位杨大人可不见得有那么好心回来救她。
楼砚将小包裹打结,在递给她之前忽然顿了一下,眸子里神色不明。
“阿芊。”
他说:“你别太拼命了。”
闻芊动作微滞,很快从他手里接过东西,笑道:“我娘都不如你管我管得多,这么持家,早点嫁了吧。”
楼砚叹了口气,没再继续说下去,只取了个瓷瓶塞到包裹之中。
“把这个收着。”
“是甚么?”她拿起轻嗅。
“提神醒脑的。”后者斜睇她,“我怕你睡着,被人卖了都不知道。”
……
忙完这一切,夜色是真的深沉了。
乐坊早已关门打烊,吊脚楼里零星的亮着光,年轻的小姑娘打了水卸去残妆,有人盘出月琴来弹几个欢快的曲子,廊上笑声不断,直到坊主和厢房的男弟子们呵止了两三回才消停下来。
闻芊上楼时,屋内的少女探出头来朝她问好。
门一关上,晚风波动檐下的铃铛轻轻作响。
她摸出火折子把灯点上,坐在桌前歇了一阵。时间还早,不着急卸妆,闻芊把两手的银铃镯子摘下,弯腰拉开抽屉。
压在最底下的是本旧册子,棕黄色的封皮,她翻了几页,找到有折痕的那一面,提笔沾墨,在纸上写有“唐石”的地方,大大的画了个圈。
*
第二日,头顶上的弯月还未下去,杨晋便上门了。
闻芊望着刚蒙蒙亮的天,匪夷所思地看着他:“你这么早,是去给唐石清梦吗?”
“来接你的。”他解释,“乐坊人多眼杂,一会儿开了张来来往往,恐会被人留意,还是小心点为好。”
闻芊没再多言,只说:“那你稍等,我梳洗一下。”便关了门。
杨晋遂倚着栏杆休憩,辰时之前的天色是最美的,太阳将出未出,被露水洗过的空气格外清新。
他刚开始还有心思凭栏远眺,欣赏一下晨色,但很快,杨晋就明白了闻芊嘴里的“梳洗一下”到底是什么含义。
用香汤擦完脸,先取出玉容散在面颊上细细的敷一层——有助于去黑斑,趁这个空档,闻芊把自己亲手制的利汗红粉打开,开始抹身体,此物据说是杨贵妃常用香粉之一,方子极其难找,能香肌,利汗,遍体清爽。
第二次洗过脸后,便把楼砚从京城带来的玉簪粉和口脂摆出来,开始上妆,新买的脂粉自然要全套用一次尝尝鲜。
于是,等闻芊换好衣服推开门时,已经是天光大亮,日出东方。
杨晋沉着脸看她:“闻姑娘,你这叫‘一下’?”
“大人,您还没成亲吧?姑娘家梳妆本来就是这么费时的。”她拨了拨耳坠子,“再说,美人计要奏效,不在装扮上下功夫怎么成?
“我也就多洗了一次脸而已,和以往比已经很快了。”
他没好气:“一个时辰叫快?你怎么不说再沐个浴?”
闻芊像是乍然反应过来,“有道理,那我……”
“行了,走吧!”杨晋心有无奈,眼见乐坊中的人已陆陆续续起身,只得拉着她下楼。
*
传说,段玉是南直隶苏州知府的养子,风度翩翩,才华横溢,这一次是代父赴宴。
不知道锦衣卫们对这位段公子做了什么手脚,反正他是今日没机会出席了。
闻芊坐在广陵城一处僻静的小院中,眯眼打量杨晋。
他换了一身行头,月白的直身长袍,青丝束冠。平时穿着官服杀气腾腾,没想到扮文弱书生还是挺像样的,清秀,儒雅——当然,前提是不开口说话。
“唐府有侍卫,所以尽量不要打草惊蛇。如果我找到了刘文远,以烟花为信,你们立刻捉拿唐石,不得有误。”
“是。”
这些人倒是考虑得周全,还给她准备了一把筝,闻芊百无聊赖地拨了两下,甚觉无趣时脑子里忽的灵光一闪。
“杨大人,我届时是随你一同进唐府?”
杨晋侧过头:“嗯,不错。”
闻芊眉眼弯起:“我突然有个想法……”
话音才落,他就感觉右眼皮猛跳。
“你特地带我去给唐石献乐,随后我又想方设法地找他套话、拖延时间,如此刻意,明眼人是很容易看穿的。”她说得一本正经,“所以我提议,不妨演得再逼真些,假装是你垂涎我的美色,求而不得便用强,逼迫我委身于你。”
“……”
杨晋沉了口气,尽量平静地开口,“你的意思是,我当恶霸,你做弱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