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暖阁外,欧阳恒正踯躅的沿着砖缝转圈子,不时转眸望上几眼,又着急回头的唉声叹气,全美诠释了何为“热锅上的蚂蚁”。
暖阁之内,承明帝面无表情地站在桌边,慢条斯理地剪着灯台上的烛花。
旁边的小太监险些抖成了筛子,好几次忍不住抬眸去瞧天颜,颤着嗓音说明原委。
“……皇、皇上,曹侍郎他,他反了!”
承明帝不紧不慢地挑着灯花,“反了就反了,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
他这语气比说“你吃过了吗,我吃过了”还要来得平静,小太监有些怔忡的瞪大眼,一时不知该怎样接话。
“曹侍郎带来的人,已经打到长安门了,欧阳指挥使眼下还在外头候着,您看……”
承明帝总算把剪子搁下,拿过巾子随意擦了擦手,“让他们狗咬狗吧,去把欧阳恒打发掉,叫他该干什么干什么。”
圣心果然难测,欧阳恒乍然接过当今踢回来的这颗藤球,瞬间感到手足无措,这“该干什么”到底是要干什么?
总不能就真的坐山观虎斗吧?
与他同样迷茫的,还有随行的佥事,两人大眼瞪小眼看了半天,后者问道:“大人,咱们……现在如何是好?”
他挠挠头,最后一拍脑门儿,“走,逮曹开阳!”
直到急促的脚步声行远,暖阁里的随侍宦官才捧着托盘,小心翼翼地上前。
“皇上,这是太清宫青玄真人送来的今日的仙丹。”
黑漆描金的锦盒四四方方,周身绘着仙鹤与祥云的图案,好像随时能飞升成仙。
承明帝打开盒盖,大红锦绸内躺着一粒金光闪闪的药丸,在烛火中熠熠生辉。他信手拣起来,挥了挥示意那小太监下去。
圆润的金丹在他指间打了个转,最后被捏了个粉碎,丢进一旁的银花净瓶里。
领路的内侍在门边躬身向他行礼,“皇上,大相国寺的高僧已在外等候。”
承明帝这才回过头,颔首道:“请他进来吧。”
大红的□□被宫灯照得分外鲜艳,老僧清癯高挑,背脊微微有些驼,夜晚中的光头尤其注目,他迈着大步款款出现,周遭立时便有佛光普照之感。
人常说,老和尚总是道行越深,长得就越像神佛。
承明帝是特地邀他来讲经的,颇为虔诚的五指并拢,回了他一礼。
“大师,久闻大名。”他抬手,“还请上座。”
*
马蹄在空旷的菜市街上踢踢踏踏,天幕里仍然乌云密布,道路两旁的民居,或有被吵醒的推开窗来看个究竟,或有尚未睡着的,忌讳地将门窗关得更加严实。
闻芊在马背上颠簸,这条路通往的是广宁门,只要从那里出去,城郊辽阔多山林,往里一钻准没人能找到。
身后的刀剑声早已抛远,也就是在此时,微末的清辉自云层中渗透出来,在路中间的一道极细的铁丝上滑出一缕银光。
马前足落下的刹那,正不偏不倚被绊住,深深嵌入肉里。
黑马一声凄厉的嘶鸣,当下便要栽倒。
闻芊只觉眼前天旋地转,那人却紧揽着她的腰,好似十分在意她的腿,落马的瞬间甚至顾不得躲闪,只将她大半个身子抱起。
这一摔摔得很重,闻芊几乎是整个人都倒在了他胸口,杨晋还没及呼痛,她已心疼不已,伸手去抚他的脸颊。
隔着面巾的嗓音低沉浑厚:“我没事。”他轻声说完,抬眸时,一双星目骤然聚满杀意。
房檐上来历不明的剑客悄然落地,斜里挥出的青锋寒光暗闪。
方才越过铁丝的黑衣人头目发觉不对,已勒马掉了回来,杨晋忙扶闻芊站起,往前推了推,“你先走。”
她神情带着些许的犹豫,然而对方却没给她考虑的机会,锋芒刺来的须臾之间,黑衣人头目一把拽住她胳膊,而杨晋拖着她往上举,两个人配合得简直天衣无缝。
背后的戾气森然逼近,马匹往前动的那一刻,杨晋迅速抽刀转身,“砰”的,与之白刃相贴。
这回被甩在后面的可就不是方才无关痛痒的黑衣人打手们了,闻芊咬着牙频频回顾,险些没从那人肩头翻出去。
“你放心,他没那么容易死。”对方不以为意,“这点人都对付不了当什么锦衣卫。”
闻芊无话可说地抬眸瞥了他一眼,目光转到空无一人的街市上,忽然奇怪道:“要上哪儿去?”
“这个时候城门还没开。”她提醒,“你到城下会惊动御林军的。”
“我知道。”
他果然没打算出城,只是径直去了玉皇庙附近的小山坡,早已到了下半夜,人鬼神仙都在睡觉,漫山遍野静悄悄的,他也不知从何处寻到一个破旧的小木屋,在庙外弃了马,拉着闻芊跑进去。
门缝里窥得矮坡的一角,茂密的树林遮住视线,眼见并无尾巴跟上,他才飞快上好栓,还没等松口气,一回头蒙面的黑巾便被闻芊不客气的摘了下来。
黑衣衬托出一张苍白而无血色的脸,清俊的眉眼中布满红丝,然而看着她时,神色间却带着明显的无奈。
闻芊不可思议:“楼砚,怎么是你?”
他别过脸轻哼,就近在那张积灰的木桌前坐下,“当然是我。”
“杨晋你就认得出来,换做我,你倒是瞎得挺快。”
她没把这夹枪带棒的话放在心上,转而绕到他对面去,左思右想闹不明白眼下的情况,“你……你为何会来?你不是在宫里吗?”
“没看见刚刚那群杀手?”楼砚抬起眼皮,“曹开阳要灭你的口,我若不来,等着明天给你收尸么?”
身份突然泄露这件事就让她够糊涂的了,这会儿怎么又变成曹开阳要灭自己的口?要灭不也是承明皇帝来灭吗?
闻芊百思不解,索性拍桌子坐下了,语气深沉,“我是方士后人的秘密,是谁告诉曹开阳的?”
毕竟打小一起长大,楼砚一瞧她那个眼神便已将其心事猜出了十之八/九,胸腔登时堵了一口难以抒发的郁气,开口时不由自主带了点情绪。
“没人告诉他,他自己查出来的——所以我才说,你不该来京城!”
他有一肚子的不被理解无法宣泄,偏偏只能打碎牙和血吞:“曹开阳今夜准备作死造反,又忌惮那个老皇帝,怕他死不透。于是想让我借献金丹的机会把他毒死——
“这药丸原本是殷方新配制的,你们此前也见过。承明连着服了一个月,其实再吃一段时日他自己便会暴病而亡,只不过这死太监等不及。”
尽管知晓他们图谋不轨,但现下听他亲口说出来,闻芊还是难以置信地摇头:“你们胆子也太大了。”
楼砚说了一通话,脾气已有所缓和,闻言发出一声不屑地轻哼,“要么粉身碎骨,要么绝处逢生……胆大,那只是你的想法而已。”
他笑过后收敛住表情,“曹开阳为人鼠首两端,一方面担心我目的已达,会过河拆桥,因此才抓了你来牵制我;可一方面又怕激怒我破罐子破摔,故而不敢对你用强。其实就算我没有二心,此事一了,他照样会杀了我们。”
闻芊握拳在手,抵在唇上颦眉沉吟,“你和曹开阳,究竟是怎么认识的?”
楼砚难得停顿,讲了那么多口干舌燥,本能的去提手边的茶壶,拎到半空才意识到这破屋没水。
他舌尖舔过嘴唇,声音逐渐平静:“大概是在两年前。”
“陈尚书死后,曹开阳知道圣眷不会长久,便一心想抓个承明帝的把柄在手上。转来转去打起了建元帝的主意。”
闻芊轻嘲地哼道:“这还真是个‘好主意’。”
“那会儿我刚找到云雾山,在山底下徘徊的时候碰巧遇到了他的人。”楼砚深吸了口气,“曹开阳一直以为我是知道建元帝下落的,于是想尽办法要同我合作。
“我觉得这的确是个接近皇帝的好机会,干脆就顺水推舟,答应他只要事成,我就告诉他建元帝在什么地方。”
两年前,他居然从那么早开始便有了今天的计划。
闻芊不得不承认,楼砚在她的面前实在是伪装得太好,简直找不到破绽,她忍不住阴恻恻的龇牙:
“你们俩‘同舟共济’‘狼狈为奸’得好好的,他为什么要变卦?总不会是分赃不均吧?”
楼砚倒不很在意她的讥讽,“因为辽王家的‘小皇孙’出世了。”
他缓缓道:“比起扶持建元帝继位,他认为幼主更好控制,也更合适。这人一旦改了目标,我对他而言就没多大用处了,不仅如此,还有旧主复辟的危险,所以他绝对会杀了你,跟我。”
楼砚话音落下时,那些孤傲的寒风从满是缝隙的木屋往里钻,似泣非泣地像是四面楚歌。
他站在这里,好像真是一个身负着国仇家恨的孤独浪人,背上有沉甸甸的家族,前面是一尺来宽的独木小桥,后面是深不见底的万丈悬崖。
而他能做的,就只有背着厚重的包袱,低着头在桥上义无反顾的行走。
有那么一瞬,闻芊心里萌生出前所未有的愧疚感。
她在想,自己这些年都干了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