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温酒问出这三个字的时候,声音里满是山雨欲来风满楼的味道。
“我干的。”
商青鲤仍旧有些失神的站在那里,茶色眼瞳里有光影迷离。这把毫无起伏的嗓音却像是冬日里一场洋洋洒洒下了数日的大雪,冰冻三尺,打破了所有的温柔缱绻。
她从愣怔中回过神来,退离江温酒一步,拂开他的手指,回首便见长孙冥衣冷着脸眼神如刀一样落在她被江温酒握住的手腕上。
卿涯从长孙冥衣身后探出头,耸了耸肩,向她示意——纯属偶遇。
“长孙。”商青鲤唤道。
江温酒握住商青鲤手腕的手紧了紧,凤眸轻抬,眸中再没了摇曳的波光。长孙冥衣一身黑衣站在商青鲤身后,凛冽的眉目间满是霜雪。再看商青鲤身上的那身黑裙,已不觉惊艳,反倒是有些刺眼。
他忽地轻笑一声,薄唇艳色,像是绽放在枝头的一朵春花。“你红衣时最好看。”
江温酒这句话突兀至极,商青鲤愣了瞬。
“呵。”长孙冥衣勾唇,声音毫无温度:“我曾说过,但凡占你便宜的人你尽管往死里揍。”
“……长孙。”商青鲤手上一较力,挣脱了江温酒的手。一只手扯住长孙冥衣的衣角,道:“他……”
江温酒眸色又沉了两分。
“既然你不揍,便由我动手。”长孙冥衣打断商青鲤的话,迎上江温酒的眼,道:“她的唇,我咬的。”
“……”商青鲤一抚下唇上的伤口,终于想到先前江温酒似是问了她一句“谁干的”。她上前一步刚想开口,长孙冥衣已一掌逼近江温酒。
二人顷刻间斗在了一处。
街上霎时鸡飞狗跳。
江温酒与长孙冥衣都是使剑的人,江温酒的君子意不在身旁,长孙冥衣出门也未曾带佩剑。两人拳来腿往,声势却并不比舞剑时小。
商青鲤眼睁睁看着二人从街上打到屋顶,又从屋顶一闪不知去了何处。
她眸中光影变幻,到底是没有追着二人而去。
长孙冥衣这两日火气不小,与人打一架消消气也是好的。至于江温酒……
唇上触感犹存,还未完全平静下来的心湖又生出波涛来。
“商姐姐。”卿涯将脑袋凑到商青鲤眼前,道:“你是不是喜欢刚刚那个人…”
……喜欢?
商青鲤眸中色变。
就像是在暗夜里失了方向的人,前方忽然出现了一盏忽明忽暗笼在薄雾深处的灯,看似近在咫尺,却又远在天涯。看似远在天涯,却又让近在咫尺。
“……怎么会呢。”商青鲤喃喃自语。
“他长得好看呗,商姐姐打小不就喜欢好看的人么?”卿涯用脚尖踩了踩酱油的尾巴,酱油吃疼,全身毛发一竖,跳起来躲到了商青鲤身后,听言笑嘻嘻答道。
“……”商青鲤眸光晦涩,欲言又止。
“那天商师父跟主人一起喝酒,喝多了向主人告状,说商姐姐第一次见到他就抱着他大腿不让他走。”卿涯见此眼睛弯成了一双月牙儿,接着道:“若不是听了商师父的话,还真想象不出商姐姐小时候原来是这个样子呢。”
商青鲤:“……”
卿涯口中的商师父,必定是她师父商逐岫无疑。
只是……八岁那年围场初见的情景,明明与商逐岫所说的“抱着他的大腿不让他走”相去甚远。
那年春搜,玉千绝拗不过想要骑马射箭的玉落溪,将玉落溪带去了围场,她自然是陪在玉落溪身边。
春搜的地点在长安城外的长信山上,夜里辗转难眠,独自一人避开巡逻的禁卫,在林中散步。想到那些风光霁月的曾经,就像是一场大梦。
那些死在那场梦里的人,成了她心头永远的一道伤疤。而天地之大,她却不知何处能容身,何处又是她最终的归路。
她像是独自舔舐伤口的小兽,只敢在夜深人静时呜咽出声。
就是在那个晚上,她身上隐藏了半年多的醉生梦死,第一次发作。
她疼的蜷缩在地上,甚至想到了死亡。
五感被吞噬的刹那,她想,黄泉路上,她总归是不孤单的。亲人也好,仇人也罢,都在下面等着她的。
睁开眼的时候,她已不在林中。
摇摇晃晃的车厢,和坐在对面的商逐岫,改写了她的人生。
因江温酒与长孙冥衣交手而鸡飞狗跳的街道,在二人消失不久已慢慢恢复了秩序。仍不时有人对着商青鲤和卿涯指指点点,酱油躲在商青鲤身后伸着爪子不停挠她的小腿。
“我们回客栈吧。”商青鲤敛了敛心神,道。
“商姐姐,你还没告诉我你是不是喜欢那人呢。”卿涯见商青鲤转身往回走,忙拔腿跟上,将话题又绕了回去。
商青鲤心头一跳。
想到太虚宫初遇时江温酒风情万种的那一眼,想到他身上平和隽永的檀香味。他广袖长袍,眉眼间的艳色是她从未在旁人身上见过的。明明像是话本中的魅惑人心的妖,却偏偏又如濯濯春日柳,遗世独立。
喜欢么。
“或许吧。”商青鲤答道。
“呀。”卿涯一拍手,乐道:“商姐姐终于有喜欢的人了。”
“喜欢又能如何。”商青鲤眼瞳里蒙上清冷之色。
她身上的毒。
她隐藏着的身份。
从一脚踏入长安起就笼罩她在心头的阴霾。
那些爱恨情仇,儿女共沾巾,总归是不属于她的。
何况……她其实一点儿也不了解江温酒。她始终记得,在络府的时候,玉无咎说过,江温酒是一年前凭空出现在太虚宫的。纵使是以打探追踪消息为生的千钟楼也探不出他的来历。
他是谁。
他从哪里来。
还有,他与原欺雪之间,又有怎样的故事?
江温酒的喜怒哀乐都藏的太深。
而她,袒露心事就是将自己交付出去的危险,她尚且不打算以身犯险。
☆、三五。情不知所起。
暮色四合之际,长孙冥衣回到了客栈。
商青鲤正坐在院子里的石桌旁举杯独酌,欲沉未沉的天色里,向来是千杯不醉的她,眉眼间已有醉意。
长孙冥衣的薄唇又一次抿成了一条线。
夕阳惨淡的余晖落在他脸上,为他冷硬的面部线条镀上了抹柔光。他那双似寒冰又似琉璃的眸子里盛了一缕残阳看向商青鲤,眸底是不曾掩饰的怜惜。
他走到商青鲤对面坐下,提壶为自己也斟了杯酒。
商青鲤醉眼迷离,眯着眼瞧了他许久,才放下酒杯,道:“他呢?”
“谁。”长孙冥衣面色平静。
“江温酒。”商青鲤伸出一只手支在桌上抵住额头,笑道。
商青鲤不是一个喜欢笑的人,即使笑,也只唇角微勾,桃花眼微弯,像是雨后一枝将开未开的茶花。
长孙冥衣从未见过商青鲤开怀的模样。
有一年他来江南,走过长长的巷道,不知谁家种的几棵杏树从墙头探出枝桠,微风拂过,白色的杏花如雨,拂了一身还满。
隔着一堵墙,他听见杏花树下女子的笑声,轻快、欢愉、如莺出林间。他驻足,飞上墙头,杏花树下一个粉裙女子坐在秋千上,笑意明媚如春日暖阳。
回到漠北,他在商青鲤的院子里,给她做了一个秋千,本以为她也会像那个女子一样,一笑倾城。
他却只看见了她茶色眼瞳里汹涌澎湃的晶莹。
这个他看着长大的姑娘,不论多么明媚的日光,始终驱不散她心头浓重的阴霾。
思及此,长孙冥衣轻叹了口气,道:“他功夫不错。”
“打不过?”商青鲤眉梢一挑,因着醉意,清冷的音色竟变得婉转柔和了几分。
长孙冥衣抬了抬下巴,道:“平手。”
“这样……”商青鲤从桌旁起身,抬头看了眼天色,道:“乏了。”
她脚下有些不稳,摇摇晃晃着回了房。
目光在紧闭的房门上略作停留,长孙冥衣举起手上的那杯酒,一饮而尽。
商青鲤难得做了个梦。
梦里回到了八岁那年,八月中旬的月亮如一轮白玉盘挂在天幕之上,滔天的大火像是要吞噬天地。
她站在泡桐树下,对面漂亮的像是陶瓷娃娃般精致的人手上把玩着晶莹剔透的翡翠盏,盏中朱红色的液体在吞吐的火舌中波光粼粼。
“五妹,三姐今日来送你一程。成王败寇,你也莫要怨我们。”
入口的液体像是融合了世上所有的酸甜苦辣咸。
梦醒时月上中天,酒劲还未过,头有些昏昏沉沉的,却又没了睡意。
商青鲤披衣起身,在厨房里抱出一坛酒,飞身坐到了屋顶上。
她身后是朗朗明月与耀耀生辉的星辰,裙摆铺在黛瓦之上,未束的长发如水,披散在肩头。
江温酒见到的,便是这样的商青鲤。
这夜他躺在床上,辗转反侧不成眠,又觉有些闷热,索性起身将窗户推开透透气。他所在的客栈恰好临近长孙冥衣租的那家客栈后面的院落,他住的这间房的窗户侧开在二楼墙壁上,只一开窗便能将院落中的情景尽收眼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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