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芙急道:“血都出来了,你还说无妨!”转身便翻出他先前给自己抹过的那瓶伤药,洗了个手,拿着匆匆跑了回来。
手臂划出的那道口子,早就处置过,血本也止了,只是想必血气随了酒力翻涌,这才慢慢又渗了些出来,并无干系,但看她如此焦急担心,定要给自己再敷一遍伤药,便也不加阻拦,坐着不动,默默看着她在身畔忙活。
嘉芙为他除去外衣,挽高中衣袖子,最后小心解开先前侍卫为他缠上的那圈止血带,看到臂上绽开了一道长约数寸的伤口,有血迹正慢慢地往外渗透。
她原本最怕看到伤口鲜血淋漓的样子,但此刻,这伤口却仿佛割在自己身上,丝毫不觉可怖,只是心疼万分,小心翼翼地往他臂上轻抹止血药膏,又想起那日他给自己擦的时候,刚抹上去时有点辣痛,便微微嘟嘴,凑了些过来,朝他伤口轻轻吹气。
伤口被她吹的凉丝丝的,还有些痒,像根轻羽撩瘙而过。裴右安极力忍着,才没将手臂收回。她的头脸靠他靠的也很近,裴右安又清晰地闻到了散自于她发肤的馨香——这和去年他第一次在京中国公府里闻到的来自她的那种刻意的香料气息全然不同,她是轻暖甜润的,他渐渐似乎也开始习惯这种气息,每每闻到之时,总让他觉得心情愉悦。
“表哥你忍忍,很快就不疼了。上回我也这样的。”
听着她如在哄自己的安慰话语,裴右安腹中酒力似又起了一阵翻涌,醺醺然,慢慢地闭目。
嘉芙敷完了药,小心地扎回绷带,又替他放下了卷起的衣袖,抬眼见他闭目,似是不胜酒力,忙要扶他躺下去,指尖碰触他肩膀的一刻,裴右安忽的睁眼,抬手略略挡了挡,道:“表妹,我有一事,须和你说。”
他的语气,忽然多了点郑重的味道。
嘉芙停手,不解地抬起双眼。
“明日我们便回了,到了后,我安排人送你泉州。”他语气温和。
嘉芙胸脯仿佛被猝不及防地锤了一下,心“咯噔”下沉,定定地望着他,一时说不出话。
裴右安微笑道:“放心吧,先前答应过你的事,我必不忘。”
虽然知道迟早他会送自己走的,但就这样从他口中听到了,还是太过突然。
嘉芙实是没准备好,一时心乱如麻,缓过了神儿,努力露出笑容:“谢谢大表哥……只是……现在一定就要送我走了吗?”
裴右安不去看她投来的两道乞怜目光,以沉默应答。
嘉芙心一点点地下沉。
“……非要现在就走吗?就不能再过些时候?我保证我会听大表哥的话,不和你发脾气,不和人打架,也再不惹你生气……”
嘉芙声已略带哭腔。
又是一阵酒意翻涌。窗开着的,裴右安却感到气闷,喉咙发紧,呼吸不畅。醉意在他胸间,一分分地浓酵。
她是以为他在生气……
他定了定神。
送她走的缘由,告诉她也是无妨。事已出,再无任何挽回余地,用不了多久,还没等她回到泉州,天下就已皆知。
这也是今日调停,他只能成功,不允失败的缘由。
“和你无关。是王府那边出了点事。我昨日方得的消息,今上以祭祖为由,恩召世子入京参祭,世子杀了使者,云中王不得不起事了。”
裴右安的声音温和而平静,仿佛怕吓到了她,也仿佛他早已预知到了会有这样的一天,只是从前不知道这一天将会伴着何种契机到来而已。
现在,一切都有了答案。
就在数日之前,京中再次来使,皇帝召云中王世子萧胤棠立刻入京。入京的目的,自然是扣他为质了。云中王当时接旨,拖延着时,萧胤棠派人杀了使者,用这种方式,替自己的父亲做出了决断。
嘉芙呆了。
她只知道应该也快是这个时候,皇帝会向云中王发难,战事爆发,随后云中王入京,登基称帝。
她却不知道事情的真正起因。
原来这便是她前世噩梦的开端。
裴右安望着她苍白的一张面容,声音愈发柔和:“若所料没错,战事不久便起,我没法再带你同行了,这里也不安全,反倒泉州,非兵家要冲,也远离纷争之地,不至于会受太大波及,应是太平之地。你回去后,也会有人保护你和家人,可安心。”
嘉芙不清楚他打算让什么人去保护自己,但他既然安排了,她相信在她现在回去后的那段时日里,那人或许真的能护住她。
但不久的将来呢?等云中王做了皇帝,萧胤棠成了太子,他手中可操控的权力将翻云覆雨,到了那时候,如果他还没打算放过自己,面对来自太子的力量,裴右安派去保护她的人,真的还能护的住她?而裴右安那时候,人又会在哪里?
或许,最大的可能,便是就此一别,她将再也没有机会再次与裴右安相遇了。
她多想如第一次和他在驿舍中碰见时那样,扑到面前这男子的怀里,死死地抱住他,恳求他容许自己一直傍在他的庇护枝下,不要就这样将她推离出他的世界。
但她知道,这就是他最后的决定了,再不会更改。
她呆呆看着他。
他沉默着,片刻后,似涌上一阵醉意,和衣卧了下去,闭目,用平静的声音说,她可以回房了,他这里用不着她留下了。
嘉芙失魂落魄地回了那间和他傍着的屋里,整个人被一种大难临头般的感觉给紧紧地攫住了。
知道将来会发生的可怕的事,却无力摆脱,眼睁睁看着它一步一步地朝自己走来,这才是最大的恐惧。
夜深了,土司府里渐渐安静下来,嘉芙屏住呼吸,将耳朵紧紧贴靠在墙上,侧耳听着来自于隔壁屋里的动静。
他醉了,睡的很沉,嘉芙听了许久,没有听到半点的动静。
她抱膝蜷坐在床角,身子在夜色的暗影里纹丝不动,就这样坐了良久,终于从床上爬了下来,无声无息地走了出去。
……
裴右安今夜醉了。
刚回的时候,醉意或许并没那么深沉,但从他打发她离开后,他的情绪沉郁了下去,随之,醉意便从四面八方涌来,将他铺天盖地淹没。
最后,他甚至做起了梦,他梦到了关于一个十六岁少年的一些零碎的陈年旧事。
那一年,少年扶着父亲的亡灵从战场归京,葬礼刚结束的深夜,怀着悲伤,他去探望卧病的母亲辛夫人。
下人说辛夫人还在小灵堂,他寻了过去,看到了她的背影。
她独自对着父亲的牌位,背影凝固。
少年站在灵堂口,正要进去的时候,辛夫人忽然对着灵牌低声咒骂,声音是如的此充满怨恨。
“十六年了!”
“你这个没良心的男人!”
“我认了你从外面抱来的野种做儿子,看着他抢走原本属于我儿子的一切!现在你竟这么死了?”
“该死的是他!他为什么还不死?不是说他活不过十岁吗?现在都已经多少年了?”
可怜的寡妇,沉浸在属于自己的无尽悲痛和怨恨之中,并没有留意到少年曾来过,又悄悄地离去。
梦中的这少年,地位高贵,惊才风逸,旁人眼中,他是天之骄子,生平唯一遗憾,大约就是身体病弱。但只有那少年自己知道,病体不是他的不可说,他的难言之痛,来自于他得到的母亲的对待。
他天生早慧,在同龄孩子还懵懵懂懂之时,他就有了印象,辛夫人不喜欢他,非但不喜欢,而且,对他怀了一种强烈的厌憎之情,私下里,她曾盯着他的那种目光,后来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成为了伴随他长大的的无法消除的阴影。无论他多么的出色,甚至,他越出色,她就越令他感到一种憎恶的情感。但天生的内敛,注定他不会将内心阴影剥给第二人看,哪怕是在父亲和祖母面前,他也绝口不提半句。自己知道就行了。
但即便如此,也不妨碍他想要和辛夫人修好关系的意愿,尤其是在父亲刚去世了的情况之下。
小时他也曾猜想过,辛夫人不喜欢他,或许是因为他身体不好的缘故。所以他学医,习武,希望自己有一天能和别人一样,有一个健康的身体。
他不知,辛夫人不喜欢自己,原是因他阴私的来历。
他不是裴家堂堂正正的嫡长子。
他只是他父亲从外面抱回来的一个私生子。
这个无意得知的秘密,令十六岁的少年陷入了巨大的自我否认和厌恶之中,他曾习以为常的一切认知,一夕之间,轰然崩塌。
随后,三个月后,在他父亲热孝将满的某个深夜,发生了那件后来影响了他一生的事情。
他父亲的一个妾,深夜吊死在他居所院子前的一株树上,第二天早上被发现尸体,流言开始传播,有人看到他对她施加淫辱,小妾应是不堪受辱,这才愤而吊死在了他的居所之前。
他以离京的方式,结束了他这一生中的少年生涯。
不属于他,交还出去,天经地义。
……
成年后,一向浅眠的裴右安就没做过梦了。
但今夜,他却陷入了这样一个令他并不愉快的梦境里。梦里的他,回到了那个外人眼中光鲜,于他却只剩压抑灰暗的少年时代,一个恍惚,那个少年似又倒在了塞外的冰天雪地之中,周围残肢枯骨,状如地狱,他忽冷忽热,梦寐难安之际,鼻息里沁入了一股似曾相识的轻暖甜润,怀中绵软盈手,梦中一切阴暗,渐渐被驱散而去,他下意识地贪恋这种温暖柔软的感觉,梦中追逐,恋恋不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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