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披衣起身,却见药阁外的亭子里头亮着一盏灯,一人正身着戏袍手执折扇低吟浅唱。
苏凤锦不懂剧,只是那曲调她却是听过的。
唱的是霸王别姬,那亭中亭亭之影却是虞姬。
田七提着一盏灯坐在门口,朝苏凤锦低声道:“吵醒你了吧,其实老爷先前不这样的。”
苏凤锦微微瞪眼:“那位是张大人?”
张纪全还能唱戏?唱的那女音真真是透进了沧桑。
田七披着披风缩着身子点了点头:“我也是听府里头的人说的,老爷年轻的时候喜欢和夫人去瞧戏,有一段时间夫人还特意去学了戏,夫人学的是霸王,老爷只得学了虞姬,夫人不曾病故的时候老爷还常常同夫人在那亭了里头唱,真真是笑煞府中人呢。”
苏凤锦凝着那抹华寂的身影,忽觉酸涩:“这也是听说的?”
“嗯。打我晓事以来年年冬月老爷都会来这儿唱戏。”田七点了点头,吹灭了灯盏,两人挤在门槛上坐着,瞧着那婉转清唱的张纪全,时光仿佛瞬间扭曲,苏凤锦依稀里好似瞧见了另一个同他一起唱戏的身影。
田七扯了扯苏凤锦的衣,低声道:“苏姐姐,你瞧见那药圃边那个小屋子了吗?”
于月光下亭旁确有一个小石屋模样的东西,苏凤锦当时以为是作他用的,不曾多想,可如今一看才发觉不大对劲儿,怎的瞧着同她娘亲那个墓似的。
“那是夫人,老爷不顾那些道士的阻拦,执意将夫人葬在了这里,道是离得近好照顾,苏姐姐,其实老爷十几年前原也不过就是个半桶水大夫,这十几年来见天的琢磨医书,将人都磨老了。你来府里的时候老爷可高兴了,还吩咐我里里外外打扫了一番呢。”
田七虽还小,却打小跟在张纪全的身旁,他经历的怕是不比苏凤锦要少的,加之府上多少会有些老一辈的下人谈及往事,田七坐在一旁越听便越心疼这个言辞犀利的张大夫。
“那,他为什么要拒为人家瞧病?”苏凤锦裹着战青城的狐裘大氅,那道暗黄色的身影在风雪里舞动,寒冷的风雪里有戏文在呜咽,那每一声的低吟浅唱都好似一段被重新开启的往事,厚厚的尘埃扑而来,尽是苦涩的味道。
田七哼哼道:“有一部分是已经没得救了,还有一部分……先前有意无意欺负过夫人,反正连着小一辈的老一辈的,老爷都不救。”
苏凤锦哭笑不得,这大约便是因果报应了。
夜间的风雪落得大了些,齐整的脚步从大道穿行而过,苏凤锦心里隐约有些不安:“田七,外头是怎么了?怎么金戈铁马的。”
田七心头一跳:“嗨,那有什么呀,这长安城里头不是有巡防营吗?见天的都是这么巡逻的,咱们已经习惯了的,可都要听着这声音才睡得安稳呢。”
苏凤锦哦了一声:“那张大人要唱到什么时候?眼下天这般冷,莫病了才好。”
田七紧了紧身上的衣袍,大雪纷飞里那人倒是不唱了,提了一盏酒哆嗦着来到那石屋子前坐下,饮一杯倒一杯的,苏凤锦默了默,终是回屋抱了件披风提了灯出去。
走近了才发现,那儿果真是个墓,而且立了碑,碑上写的什么,乌七抹黑的苏凤锦也不曾瞧清楚,她替张纪全添了件衣,寒风大雪里吹得她衣衫凌乱雪满白头。
张纪全眼眶热了热,似浸在梦中:“你来了?可是来接我?”
苏凤锦伸了手在他眼晃了晃:“张大人,我是凤锦。”
张纪全倒了杯酒笑了:“原是你,怎的不睡?金疮药都捣完了?”
苏凤锦坐在他身旁,取了那空杯子倒了杯酒,一口闷过之后便后悔了:“这什么酒!怎么这般辣,咳 还呛人。”
张纪全瞧着她狼狈的样子朗声大笑:“哈哈哈哈,像当真是像,她年轻的时候第一次喝烧刀子,也是你这般模样,如今想来,已过了几十年的光景了,这时光倒真是快。”
苏凤锦抹了一把风拍过来的雪渣子,蜷作小小的一团:“真难喝,也就你喜欢。”
“她也喜欢。”张纪全指了指后面的墓碑。
苏凤锦将整张脸都埋在宽大的狐裘大氅,闷声闷气:“她才不喜欢冰天雪地里同你在这儿吹冷风呢。若是身子差些的,还不得冻出毛病来。”
初入将军府 第160章 相府败落
张纪全呆呆的瞧着她:“当……当真?她当真不喜欢?”
苏凤锦心头的点了点头,若是张纪全再年轻一些,她想,她是会劝他将这位夫人忘记的,可如今时隔多年,有些人早在心里头生了根,枝桠满布,根节盘错,根本无法再将那人完整的从心里头抽离。
若是恋恋不忘的直到你行将就木时还不曾忘却,那便是真爱了,可若要用这样长的时间来证明,想想又觉茫茫无期,好似你不知你会活到哪一天,也许一百年,也许明天。
墙角的梅花在夜里悠然绽放,清冽的香气混着寒冷的风雪扑来,烧刀子的辣味儿直冲脑顶与胃部,苏凤锦被呛得整个人都热乎了。
张纪全站起身,拍了拍衣上的雪,捏了个兰花指,唱了句:“大王意气尽,贱妾何聊生。”就走了。
留了苏凤锦坐在风雪里头冻得萧瑟。
田七复又将她带回了屋子里头,在碳盆边烤了好一会儿,待热乎了方领了她回房睡。
田七待她睡着了,这才偷去府坻门口,就着细缝朝外头扫了几眼,大街上来来往往皆是军队,有许多军队是直接冲进大臣的府坻里,将那一府坻的人都拖了出来,一时之间长安城的刑部人满为患。
战青城手提长枪脚踏战靴,于冷风中铠甲乌黑坚硬。
太子府被重兵包围,府中人乱作一团,太子却在府中饮酒作乐,他怀里还半躺着个衣衫不整的美人,待战青城一脚将大门踹开,冰冷的冬风涌进这炽热而泛浓香的屋子,一瞬间的功夫便将暖意驱逐了个干净。
顾玄常懒懒的扫了眼那惊慌停下来的舞女,挑起身旁女子的下巴轻笑:“将军夜半三更来本宫府上,莫不是要与本宫共享美人?”
战青城手中的长枪滴着血,站在门口高大的身影逆着风,白色的披风上头沾满了鲜红的血,远看似梅花点点,他身后无数禁军与兵马涌了进来,在太子府里头一番搜查,信件、贿赂、叛国证据、龙袍、造反,诸多帽子扣在了太子顾玄常的头上。
顾玄常垂眸嗤笑道:“战将军,父皇可连他的亲儿子都下得去手,更何况你一个外姓将军。”
“太子殿下,请。”战青城退了一步,在门口让了一条路。
太子府中传来惊慌而凄厉的叫喊声,哭声,乱七八糟混作一团,同样是被扣入刑部大牢,太子府却是哭哭啼啼乱了分寸失了傲节,同当初的战府比起来,真真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云逸捏着圣旨坐在轮椅里被推了过来,打开念了一通,太子推开身旁的女子,饮了杯中酒方接了旨。
“倒真是父子,本宫还未曾逼宫夺位,父皇倒是快了本宫一步!”他到底是败了,败给了一个远在边关的七皇子!
“战将军与宋状元乃好友,可否带一句话给忆秋姑娘。”顾玄常缓缓的理着自个的衣。
“可。”战青城收了长枪,凝着这衣着齐整宝冠正戴的顾玄常,对于他视死如归的气度倒有了几分刮目。顾玄常生来便是长子,其母又是正宫皇后,十岁被封太子,一生荣华权势打小便握在手心里,享之不尽的富贵,拥不尽的温香软玉,放肆纨绔也无人能管束,倒不曾想,他早已经将成败看得透澈。
“本宫……没想过要纳她为妾,本宫原是想让她成为本宫的皇后的。”他扯了身上的太子玉佩递给战青城,退了两步,又笑了。
“算了,还是不要告诉她了,她那么个外强中干的性子,怕是要哭……”顾玄常张开手,太子府的管家取了明黄色的披风为他披上,沉声道:“殿下慢走,老奴这就先去阴间为殿下探路!”
那管家掏出一把匕首狠狠的朝着心窝便是一刀。
战青城凝着手中的玉佩,默了默,同云逸对视了一眼,战青城倒也不怕顾玄常走了,顾玄常站在门口,抬头瞧着那纷飞的大雪,哈着雾色轻叹:“夜里的风雪总格外冷些。”
“殿下请。”战青城指向那辆马车,他到底给顾玄常留了几分颜面。
顾玄常笑盈盈的拍了拍他坚硬冰冷的铠甲:“本宫若是哪日殁了,别告诉她。本宫不想见她。”
见战青城不回话,便当作他是答应了,转身进了马车里,马车里头不曾备碳,他却也不觉冷。
当一个人陷入了绝境的时候,身旁再苦的环境便都不是苦了。
马车路过相府,卿如玉同相府一群家奴走在一块儿,她同卿公子走在最前头,卿丞相被关在囚笼里押着往前行,见了战青城,卿丞相有些激动:“战贤侄,你我伯侄一场,可否代我照顾如玉!卿府之事同她无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