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少源下马,眸光淡含不屑:“是!”
季明德表面清修的手指间有淡淡血痕,他轻摔着指间的血珠,掏出方帕子细细揩过,将身上那件沾了血的直裰解了递给宝如,从她手中抽过那件墨绿色的锦袍换上,清清爽爽,仍是方才著花楼前吟诗对酒的从容:“审他!”
李少源脑中有所有长安城地痞流氓无赖们的脸,他绕那黑衣人一圈,见他并非长安城中的无赖,冷冷问道:“哪来的?”
黑衣人高举双手,竟是一口土蕃话,吐了个快:“我是怀良琳夫人的手下,季明德诱我家琳夫人欢好,如今却又弃她,琳夫人羞愤不过,派我等来杀他!”
李少源本是低着头,比之季明德略尖的下颌忽而紧绷,唇角越扬越高:“哦,季明德家中有娇妻貌美如花,你个土蕃妇人,如何能诱得他动心?”
宝如虽看不见李少源的脸,但听他这般带颤的声音,便知他是在笑了。
黑衣人还颇憨厚朴实的嘿嘿一笑:“官家这您就有所不知了,我们琳夫人,可是咱花剌同罗族的姑娘,非但貌比国色,更是身怀名器,人间难得……”
李少源怒不及抽刀,一剑鞘便抽了过去,抽在黑衣人的颊上,红血带着白牙破口而出,砸在青砖地上,牙齿叮呤呤的响着。
再抽刀,李少源胡子乱炸,剑锋直指季明德的鬓角:“禽兽!”
宝如同时一声尖喝:“李少源,你要做什么!”
李少源回头,两眼怒圆,熬了半个多月的眼睛里红丝满布:“你竟然嫁给这样一个人面兽心的禽兽?”
宝如自马上跳了下来,刚想往前冲,季明德给野狐个眼色:“把你嫂子带走!”
野狐告声得罪,和稻生两个来架她的肩膀。
宝如耳中一直在嗡嗡作响,琳夫人的艳名,她是听过的。她与她生母是同族女子,同罗族的女子大多柔弱,琳夫人却是个另类,她当年嫁到土蕃贵族之家,嫁过去不过三天就死了丈夫,然后带着嫁妆嫁给小叔子,三年之后,全族男子皆死,她便带着整个家族的财产搬到怀良,从此广招天下男子为入幕之宾,过的好不逍遥自在。
怀良与秦州不过三百里路程,纵马两日便是一个来回。若果真季明德是琳夫人的入幕之宾,那就能解释他为何会契而不舍,从王定疆的手里抢她了。
他果真以为她亦是同罗族的姑娘。而相比于已经四十岁的琳夫人来说,她与他至少年纪相当。
拐过弯子,到了云尼庵外,宝如挣开野狐和稻生,柔声道:“我无事,你们快去帮明德,李少源是官,民不与官斗,叫他即刻回来,我在此等他。”
看热闹的人挤了严严实实,将相府和秦王府之间那条死巷整个儿围住,此时京兆府的差役和捕快们也赶来了,正在驱赶人群,警戒现场。
方衡走了过来,停在云尼庵门上,看了宝如半天。
她披帛兜在头上,秦州那等苦寒之地,风沙太大,妇人们常要如此包着头,仿止叫风吹了头疼。
他若有所思:“那封信,你打谁手里弄来的?”
宝如颇有些难为情:“偷的!”
方衡犹不敢相信,瞧着宝如颇像瞧着个小傻子:“会不会是有人冒充荣亲王的手笔?你无关无尾拿到这样一封信,实在叫人可疑,你拿来我再瞧一眼,我摹过李代瑁的字,他的字我还是认得的。”
宝如于是将那封信递给方衡。
看一眼,再看一眼。方衡一巴掌拍在自己脸上:“宝如,咱走吧,去找宝松,大约我这辈子,也就只是个做郎中的命了。”
第97章 扒皮抽筋
宝如掬着两只手忽而脸色一变叫道:“我的小马驹二十两银子的小马驹!”
两个男人四目相对李少源怒目中能喷出火来季明德却还从容:“土蕃语的叙述行式与我们汉话有很大的差别土蕃人习惯前后倒置,比如他们称呼琳夫人,会说琳夫人来自怀良,而非怀良来的琳夫人,所以此人虽熟蕃话却是个汉人,他这是在栽赃凶手定然另有其人。
若你大理寺不肯再申此人我就要带走。”
李少源持剑再抵近一步:“本官可不管什么情杀凶杀此人我要带回大理寺细细审之万一你季明德因是那琳夫人的入幕之宾就与土蕃马匪有所牵扯,秦州知府胡魁之死只怕也与你脱不了干系。
姓季的,赵宝如可非你的琳夫人若叫我审到你与马匪有所牵扯非但今春杏榜不会有你,便是宝如,我也要代她休夫,休掉你。”
只凭他所表现出来的羞辱与愤怒,季明德也能断定李少源是真的爱宝如,并不像别的男人一般,因为那份血谕,而怀着龌龊的目的。
他忽而撩袍帘,直挺挺往后横倒,脚踢李少源手中佩刀,同时捞手去护那跪在地上的黑衣人。
秦王府旗楼方向,三枚暗器先后而至,他手中无刃不敢硬拼,三枚暗器齐齐打在黑衣人身上,见血封喉,唯一的活口,被人灭口了。
季明德转身便走。拨开人群,疾步奔往云尼庵,李少源紧随其后,拥挤的人群中,身高分外挺拨的两个人,等待京兆府捕快问话,盘查时,李少源摘出腰牌,给那捕块过目。
“圣人修节,你如此行径,今科绝对上不得杏榜。至于你和琳夫人的事,本官也会追查个原原本本,至少给宝如一个交待。”李少源道。
季明德递给捕块的,是秦王府相请的请柬。双臂微扬,他在等待捕快的搜身。
“既我东进长安是为了来科会试,自然要上杏榜,否则,不就白来了?至于琳夫人,任你去查。”季明德自捕快手中抽过请柬,在手中扬了扬,转身便走。
李少源亦是疾步而追,季明德忽而止步,回头:“李少源,我且问你,瘫在床上的滋味,好受否?”
“你这话什么意思?”李少源止步。
季明德折身回来,方才出力过猛,发略凌乱,鼻尖沁着薄薄一层汗气。他看不到宝如,宝如当然也就看不到他。既宝如看不到,他粗一点野一点,也就没什么关系了。
“当初敲锣打鼓,一驿一驿传退婚书时,你就没有想过,若非你昭告天下式的退婚,我这样的人怎能娶得到她?”
季明德一步步逼近,躬着背,猴着脑袋,两臂轻甩,恰是最常见的秦州土匪们的架式,见李少源要抽佩刀,一把替他搡了回去。
斗鸡一样的俩个男人,盯着彼此的眼睛看了片刻,终是李少源抵不过季明德要吃人的眼神,先败下阵来。
虽不愿承认,终是带着血缘的兄弟,季明德于李少源唯有满心厌憎,再不多说,转身离去。
一开始,季明德并没有想过娶宝如,他只是默默注视着她,想知道一个十五岁的小姑娘,那薄而瘦弱的肩膀能扛过多少苦难。
一回又一回,土匪用尽各种手段,抢、讹,劫,所有的东西全部封箱,被送往长安,王定疆一样样亲自检搜。
他比宝如更渴望李少源能来救她于水火之中,能把她接回长安城,她生在那种地方,仍该回到那种地方去。
可整整九个月之后,他却送来一纸退婚书。
季明德本不过一个黑白两道俱吃,满心等着会试过后,就一刀抹了亲爹季白那个禽兽的,年青土匪而已。
他不过一个土匪,本没有娶她的资格,因为跟着他,宝如将永远行走在刀尖上,可李少源放了手,而他恰是头恶狼,趁此而叨,谁又能奈他何?
宝如二十两银子买来的小马驹,身中数箭,全是季明德当日杀王定疆的那种铁矢,有几支深入马腹数寸,血汩汩往外流着。
马已经死了,宝如还在替它擦拭腹部凝结的血。
季明德伸手来拉,宝如站了起来,盯着马看了许久,忽而转身,扑抵在他胸膛上,额头一下下的轻碰着。
相伴也有月余了,不过三岁余的小马驹,性情十分柔顺,跑起来力量也足,整日驮着宝如东跑西跑,若无它,她脚上又不知得磨掉多少层皮。
它和她的小母驴俨然是一对儿,同槽而食,毛光精亮的小母驴,昂蹄跃跃的小马驹,宝如有时亲自替它们添草添料,看一马一驴交颈站在一处,鸳鸯一般。
可怜的小马驹死的这样惨,小母驴怎么办?
再想想,这些铁箭矢若是落到季明德身上,王定疆是怎么死的,他也会怎么死。若他死了,她怎么办?生身为人,她一步不慎踏错了道儿,在恶鬼丛中求生,可不希望季明德死。
季明德道:“明天,我在长安城外选处好地方,将它葬了。”
宝如圆乎乎的小脑袋微点着,唔了一声。
季明德又道:“今晚我就让野狐和稻生再去西市上找一找,找匹年龄差不多,毛色相似的回去,你的小母驴不会发现的。”
宝如心说你和李代瑁岂止容色差不多,五官都生的一模一样,能是一个人吗?
马虽非人,也是有灵性的,猛乍乍换了个新的,又怎么能一样?
俩人正说着,李代圣来了。他身后还跟着晋阳解元肖景峰,面色紫红,四十多岁的中年书生,下盘稳扎,行动一股龙虎之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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